世界既已

怀明的长剑

Everybody finds love,in the end.

神的一百个名字

灯火重新崭亮地燃起都市,夜也陪着烧不完一样,晃着些散落的行星碎片,像是遥遥的灰烬。人们走过各大楼灯火伪装的星辰下,总觉得它们碰撞出了什么声响;毕竟堆挤在一起,有侵略性得像是要打架。

 

清脆却又嘈杂,落在玻璃杯的冰块,压着烟味谈话的声音,出入于彼此身体衣服摩擦的动静,城市的老鼠也跳出井盖口,忽然在这短暂无人的巷口狂奔。洛基压低了帽子,将自己的吉他收了收,化作了指间的杖节,好像才把目光投到这片街道上来。雨后的小洼口盛着摇晃的幻景,像是把这一切都收了进去。但是洛基高高地俯视而过,在看到自己前就会毫不留情地戳碎这虚假的宁静。

 

但是他仍然心情很好,这种心情很好是可或不可的随意,有时更会被诠释为平静的空白,像是也不知道会不会忽然作雨的天空,倏然吞掉船只的大海,但是它们上一秒都好像什么也没有似的。洛基甚至自己哼了点什么调子,把又轻又柔和的调绕留在了路过的一丛玫瑰上。

 

他喜欢中庭这种变动的气息,雨会不定期地来去,洗浣精神,总有种要把一切重来的魄力;没有人或事能逃脱神明的注视,就算放在回忆里也会被洗刷透彻,在想起时带着湿漉漉的潮气。阿斯嘉德没有这种无法掌控的变动,苏尔玛尼永远凝视着金光中的神域,让星河璀璨都成为一种固定的必然。

 

但是就像人的意志给彼此带来灾难与战争一样,人类自以为不定而不可捉摸的风云雷电,也是神明飘忽不定的心情。毕竟他的兄长本来就不是什么太稳定的人,心性来时暴骤去时迅疾,和提尔打输了之后走出金殿,人类就要对着忽然几重云上翻滚的怒意惊恐祷告。但若他像弗雷一样勤谨驰于四季之轨,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性,恐怕人类就又并不见得那么敬重于他。

 

凡人的敬仰崇拜背后总是恐惧的畏怕,这让他觉得甚是无趣。但是这又毫无办法,弱者向强者低头,又觊觎着力量,生杀抢夺,演了一出出好戏,这些放在神域也不例外;而神明的意志对于人类如此意义重大却又不可靠,本身就像玩笑。洛基没有觉得这公平,但是他本身也在享受着这些特权。

 

 

他跟着灯光一起收进小酒吧的木门内,挨着人群却又微妙轻盈地从中掠游过;他喜欢潜藏于这些毫不知情又处在激情狂热中的人之间。凡人的喜怒哀乐仿佛有气味,是带着欲望的鲜活,能够就着美酒下咽,能够在齿间碾碎,留下浓烈的真实。

 

这当然有他轻松的自负与不会显露的傲慢于其间,他会不动声色耍小把戏,或引发小骚动或逗弄一些人惊奇欢笑,这些还都是小事;他把这一切都当成待定的游戏场,只是没有必要的时候他还是把自己当参与其中的观众。

 

他觉得自己还挺像回事的。

 

 

今日的曲目是他没听过的,也许是台中的女人裙衣过于鲜红刺目,或者灯光集中到金光流动得耀眼,洛基想起什么般地不舒服。其实他一向不喜欢金发碧眼,哪怕偏偏此时此地的中庭人审美在此。然后他本来已要转身,觉得今日了了;但是他又瞥见了另外的青绿眼睛,和看上去轻软的金发。他脸上挂着柔和又清浅的笑意,正和旁边的人轻声说着什么,好像虽然灯光耀目,也不过是将他的温和更镀了几分真实的光亮。

不是漫不经心,但也绝不是专心,即使置身喧嚣中,他也似并不在此中,身上的气息不属于这里地悄然隔开了这些。就像识别同类一样,洛基自然会捕捉得更晰明。

但是也像截获了洛基的目光——他一向不隐晦潜藏、直白如刺,著着暗绿军服的士兵也不避忌地把目光转投过来,直直如要生生折断他视线的矛箭。

 

做什么,洛基在心里忽然笑起来,又不是即刻上枪的战争,士兵就要拿着武器先执秉于道。他们的目光互不退让地纠缠了几分,仿佛要等对方自己撤去、或者比对方先扎进彼此眼中;洛基没见过这么不谙世事般的人,但是那又和兄长粗糙直接的鲁莽不同,对方看似沉默又隐秘无声的几分收敛,实则深不见底,洛基忽然有了几分兴趣。

 

但是很明显他们并不讨厌彼此,这更像某种默契在一瞬触碰交叠,士兵的眼睛逐渐清亮而有着坚硬作底的明锐,仿佛那些散乱的灯光全攒聚那一点上,而灼灼燃烧起来;但那居然带着轻快的笑意,是其他人在一片灯火模糊下会当成温和善意的友好。

 

洛基弹了弹帽子,好像把他年轻的面孔抬高了些许,放出他未全然显露的笑意,然后他忽然快步走进台上的灯光中,也顺便引走了青年士官的目光。

 

他的那把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落入手中,好像它一直就在那,如此坦然笃定;史蒂夫愣了一下,仔细地回索了脑海,却一无所获。台上的年轻人像是这的熟客,大家请他演奏,他也很自如地拨动着音弦。

 

声朗朗而如清风,和他给人轻慢闲散的感觉又完全不同。乐声有魔力地在弦上缠绕流转着,像是有话语句词般地迟迟表露,但是当它们被道出时,却又决然明朗如只叩你心,在其耳侧目的明确又不容置疑地碾过。

 

洛基坦然迎承着无论来自男人女人倾悦的目光,也坦然地只把目光一线不移地指向台下,笑容周转却又在虚晃中不曾变动。史蒂夫当然知道他看的是自己,他也抱起臂来,任凭那些声声震荡的有意味的弦音冲刷耳侧,挑着眉仿佛不为所动似的。

 

史蒂夫不知道乐者是不是都这样,笑容也没有破绽,眼神里也好像晃动着深情般的幻影,手上的乐器是工具,代替着他们没完没了的说话,既含蓄却又傲慢摄人,强势而不容回避。

 

尽管对方是个男人他也不自在了起来,那和对方是谁都没关系,而是在于那目光的含义。以前因为体弱瘦小,同龄男孩都是高高而下看着自己,他见过的目光中只有纯粹又无知的轻蔑恶意。他习惯了怒视回去,毫不闪躲的明亮眸子能在漆黑的巷道里点起火,尽管这只会给他招来更多激烈又灼热分明的疼痛。后来他在巴基眼中获取了些不同于此的真诚温暖,所以彼此扶持着,年少的那些磕磕绊绊也就随着该过去的过去了。自从他现在这样后,不曾再有人那样看过他,甚至很多人需要微微抬头仰望着他,就像是敬崇。

 

史蒂夫并不为所动,刚开始他确实困惑,但是这种转变因为太鲜明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对照分明地、讽刺般地滑稽。他并没有变过,只是因为有了不可进犯的力量,一切就值得尊敬了起来。所以他从不过炫他的能力,甚至连带着他本锋锐强硬的性格也收敛三分。

但是他又看见了很少会在凝视他时带着的轻视成分,尽管那里面混杂着轻佻的好感——他当然能识别出那种意味的不同,他已觉察过二十多年的人情,该敏感的不该敏感的也都被迫敏感遍了。他形容不出那种感受,但是就像最直接的念头,直觉的闪电,对方的目光似是从云端轻飘飘地高高看下,就算是挂着轻快而看不出恶意的笑容,也仍然带着俯视而来、不知哪来的高人一头的不平等。爱怜是半个公平,这种情况下的好感善意都像是悠游着的随性玩味。

 

史蒂夫相当不喜欢这种性格。

 

 

对方毫不在意似的,眼中还有四月东风下的湖,任别人轻轻触及就漾起波纹,好像和这片世界连在一起般不断辽阔荡开。洛基终于开口,于世界献礼的尾声,他的喉咙也流出慵懒又温柔的声音,好像是原野上忽然奏起的飒飒风声,这更有目的地直往而来,只凝视着某棵植物于其中摆动。

 

史蒂夫挠了一下发梢,看到对方已然坦然收起乐器,在帽檐阴影掩映下,忽然躲在这流转的瞬间冲他快速眨了下眼,然后仍慢条斯理地向众人的呼声礼貌微笑。

 

史蒂夫一下也无声笑起,这时他短暂地和对方达成了微妙的共识,不为别的,他单纯觉得这行为相当地孩子气,甚至有些明朗得可爱。

 

然后他早早地离开了,雨后的街道空气代替酒吧的拥挤舒展了他的心肺,史蒂夫好像也莫名轻快起来,踩过地面的脚步仿佛也踏实而有归处。

 

他听见了后面的动静,知道目光又追着而来,但是他没停下也没有回头,只一直略低着头从路灯的光影间错而过,直到他忽然看见青年人在前方不远的灯下站着,落下笔直峭峻的背侧阴影。

 

史蒂夫下意识地聚起眉,只是没有把这种困惑变成嘴边的某个单音节;他怎么在自己前面,而且他的吉他怎么又不见了?他的手边握了一把黝黑如乌鸦的长伞,细长如主人地抵着地面,而史蒂夫的手插进裤口袋里,看上去有了丝对峙的味道。

 

「相当无情啊,」洛基夸张地撩起眉,语调里仿佛真缠绕着抱怨或是委屈什么的,如果他没有依旧笑得像连绵的灯火闪烁;

「我可是专门为了某人。」他的眼睛忽然收敛起,像是无奈地叹气,既自然真实又略显浮夸做作——后面那当然是史蒂夫自己的感受。

 

史蒂夫从口袋里就像摸索出了什么,指间停捏住薄薄的东西;他低头,「那我该给你多少钱?」

他也抬头挑出了眉直凛凛地看他,坦然得亦像一种天真自然。

 

好像是都被一刻的意味mean到,无论是史蒂夫还是洛基,都忽然笑了起来,空气好像更轻盈明润而活泼自如起来;而史蒂夫问道:「那把吉他呢?」

 

「卖了。」

 

「哈?」

 

洛基面不改色地讲着谁听都知道是随口瞎扯的话语,但是他笃定得仿佛卓然如此,不需要理由,就像他没有意去惊吓面前人。

 

他面上总撷着的微笑使真实模糊,语言又像不定的箭,只有他自己知道去处;但是史蒂夫就像被所处的黑夜融塑了一圈又一圈收紧的沉默稳实的血肉,使得即使他眉目于此黑暗中奕奕烁光,都像相当可靠认真。

 

就像在等着史蒂夫过来一样,因为史蒂夫没有进前一步,洛基心里默念着,看向那片雨云未完全散尽的天空:

 

老哥,再来点雨,拜托。

 

 

反反复复几次后,就像某位神明也烦了一样,天空忽然长长划过一道闪电,从一边直过云层消失于另一侧。

史蒂夫不明白这忽如其来毫无征兆的雷电,抬头望了过去,显然有些吃惊。

 

洛基倒是神色不变,笑容更加深了一般,分明没有动却像招他过来一般:

「可能还会再下雨,你要去哪,我可以送你一程。」

 

 

这有什么关系吗?

 

史蒂夫被这一套自然的话语顺得无话可说,这和他平日给予他人的善意帮助可不是一回事。但是他又不是害怕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况且出于一种莫名的交锋相对,他并不想推辞闪避。

 

但是罗杰斯先生是个非常坦白的人:

 

「你的善意会不会让我在明天出门时也很碰巧地和你偶遇?」

 

 

洛基大笑起来;

 

「我觉得不错,」他就像认真想了一下,

 

「这样也可以。」他点了下头。

 

 

然后罗杰斯先生果断地转身就走,他虽然听不见后面的脚步声,却知道他一定随了过来;史蒂夫确信他有办法一直跟到他的住址,就像对方也确信自己做什么事无需理由。

他想,对方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但是他如果做了就好,他甚至可以给公然地给他来几下子。

 

史蒂夫本想把他带去中央公园绕圈子,他不相信自己甩掉跟踪的能力会弱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结果才走了两三步,暴雨忽作,一下让他的眼前模糊成一团。

 

不是说降雨云北上,今天不应该再下雨的吗。

 

史蒂夫向前疾奔,已是试图找一处檐下避雨;但是洛基如不受干扰的一阵轻风掠至他身边,还把云一样伞落在他头上:

 

「我们去路口的画廊檐下避一下吧。」他的建议很温和,并没有再玩笑的意思。史蒂夫微微从他凛直的肩侧看了他一眼,像默认了他的提议。

 

 

史蒂夫在抖衣角的水,抚沥下袖口的水;洛基和他稍有距离地站在他一侧,眯起眼望着庇护的檐外被水汽雾起的世界。他们不再说话,而史蒂夫在稍理整完,侧头看向了洛基的那把黑得纯然的长柄伞。

 

于是他开口说:

 

「…很久以前我也记得一位先生,用着这样子的伞;那天布鲁克林的暴雨简直莫名其妙。」

 

洛基就像侧耳聆听,听他继续一样,但是仍然没有动作。

 

「我那时就在这个画廊临摹完一幅油画出来,直接被大雨困在这里。」

 

「我想早点回去,可是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我的母亲还在等我吃饭。」

 

「和蔼好心的先生就送我一程,他当时用的就是这样的伞,我记得很清楚。」

 

洛基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专门问了——我想不会有我这样这么久还能记住一个再不会碰面的人的名字了;」史蒂夫笑了起来,不是得意而是轻松:

 

「他叫卢克(Luke);」史蒂夫忽然看着洛基的清绿眼睛,开玩笑似的说道:「你不会是他的儿子吧?」

 

洛基耸了耸肩,搜调了一下回忆,尽管这不需要多久,但是当他把一个瘦弱的蓝眼睛和面前的人对上时,他还是微微地蹙起眉。

 

人类是这么神奇的一种东西吗。

 

那个小男孩慌张地在檐下踱步,但是他的眼中仿佛有金子般的光彩;瘦薄的嘴唇抿着,一言不发,背线却挺拔如弦。他紧紧持怀于臂下的画对于孱弱的他来说体积并不小,但是因为他尽力保护的缘故,即使飘雨和泥都溅在了他的衬衫和小皮鞋上,那幅画也安然无事。

 

那么他就记得他的家在哪了。

 

洛基也微笑起来,在史蒂夫看来是莫名其妙的心情很好:

 

「为什么他不可能是我的儿子呢?」

 

洛基就像觉得自己的这句让其心情大好,甚至勾起了嘴角。

 

「我叫洛克(Loke),」他抬了下帽子,露出理所当然达成了友好的神色,「和他的名字确实很像。」

 

 

我没有问你的名字。史蒂夫在心里默默内诽了一句。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已经活得很久很久了」,洛基慢悠悠地,这句他并没有说谎,反正所有凡人也都会当这些真话是谎言:

 

「我可要一千五百岁了。」

 

「哦,」史蒂夫点头,「那我感觉活那么久好像也没什么长进。」

 

史蒂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话锋挑衅了起来,仿佛这个人就有这个特点,而他也有把握对方不会生气一样。

 

「年龄给我们带来的馈赠并不是死板,或者,『成熟』,」洛基的手指点了一下伞柄,「不知道用你们的话该如何更好地称呼。」

 

「拿这些做标志不过是对已经丧失赤子之心的堂皇解释,为掩盖那鲜活而巨大的欲望。」

 

「你不觉得像我这样什么都见过却仍然如此的人不多见了吗?」

 

洛基转头笑了一下,真挚明坦得好像真像那么回事,擦过了他耳后的模糊路灯光。

雨声好像把彼此的声音都氤氲暧然不明了起来,修饰柔和了音节拐顿。就连这句自大一样的歪理,史蒂夫都忽然没了反击的心情。他点了点脚尖,本来把一句相当认真的话给压了下去。

 

即使如此,他想,他现在并不想去分辨个高下。

 

无所谓了,他就算识得那自负而俯视的高傲生命,哪怕他也这样注视着他人人间、那样的生命再久于他来说仍然不够鲜活真实;史蒂夫也不打算再将这样的想法说明,对方就像一个孩子,有着尚不足恶的自以为是,他也不想做所谓「残酷的成人」。

 

而洛基就像看透了史蒂夫心里在想什么,忽然从容笑道,自顾自地讲下去:

 

「你知道坐在云端往下看,中庭只是蓝色的一片,没有庄园的藩篱,城墙的防卫,国家的界线,最多不过是青绿色的森林和河川高山,割出来的高低不同。」

 

洛基用细长的指尖戳了戳史蒂夫胸前的军服领,就好像也戳到了他灼热的心脏,眼睛像清澈宝石般忽然凝聚了光芒,似笑非笑的神色已全然是某种直逼:

 

「大兵,你为什么而战斗呢?」

 

他问得天真而有意味,而史蒂夫抬手将他的手轻轻拿下,眨了眨眼睛:

 

「我说了你会理解吗?」

 

 

事实就是两个人大概都想揍彼此一顿。

 

 

——「雨怎么还不停。」

——「雨怎么还不停。」

 

真像史蒂夫说的那样,他每天出门都会准时和某人在固定的街口「偶遇」,不过他从没理过对方就是了,而对方也全然不在意。

 

闲人太多了,大家都这么闲世界才会有战争。史蒂夫心里想着。

 

「早啊蓝眼睛。」

 

「我叫史蒂夫。」

 

「叫什么无所谓,就像我有好多名字,可我还是我。」

 

「你是每天变化的,可我不一样;」史蒂夫看着他,「我就是史蒂夫。」

 

「我们每一天都是陌生者,人就是变化的东西;他跟时间不能比。」

 

「你只不过是时间多了一点;生命长并不比生命短更靠近永恒一点。」

 

「但是我能见到人从生至死;」洛基眯起眼,「你不知道,也不可能完整见过一遍吧?就像一只仓鼠从出生时的一指大,受了谷稻几个月的好,好像也能让人正视起来;但是它最后还会越来越衰弱,又慢慢地小下去,病死的时候也许还是两指大。」他伸出手指晃了晃,「也就这么回事而已。」

 

史蒂夫不喜欢他对生命毫无敬畏的态度,不太客气地反问:「那又怎么样呢?人即使知道生命短暂也仍然努力勤勉,这就是他们值得尊敬的所在;有些人就是活了一万岁也不过是棵树。」

 

洛基今天穿得青绿明明的,他望了望天空,

 

「你真不可爱。」

 

「对你没有必要。」

 

今天要去做战事的募捐宣传,他实在没有心和这个家伙纠缠。

 

但是在他做完那场恼人的宣传,自己默默地回到憋仄的、由仓库货物随便堆成的换衣间时,被那个绿眼睛的家伙吓了一跳。

他挑着眉跷着腿,衣着板正干干净净,甚至还穿了和整个灰尘泥泞的仓货间色调完全不类的西装,仿佛是从哪个宴会兀然掉来的。

 

 史蒂夫压着对方的话语之先,眸光聚而沉暗,如利剑直刺:

「你怎么进来的。」这里称不上军事要地,但也绝不是可随便出入。

 

洛基并不打算回答他,反而悠然地站起,一步步进前,而史蒂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退步,他仿佛才觉得面前人相当地高,让他几乎被压迫遮蔽。他直接拔出了枪——洛基甚至看不清他是从哪拿出的,但是这不影响,他只轻轻拨开手枪,笑容不变;

 

「嘿,不要那么紧张,小仓鼠。」他的手顺着抚了一下史蒂夫质感糟糕的演出服:「他们就给你穿这么滑稽的衣服?」

 

「一只被打扮的小仓鼠,明明不情愿的样子还冲着来救它的人凶。」洛基啧了一声,他的目光又现出史蒂夫非常不喜欢的含义,恰恰那种自以为是的轻蔑还带着更糟糕的轻薄。

 

「想当救世主的疯子太多了,」史蒂夫终于讽刺出声,「如果在大洋对岸少了这么一个人,我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待在家里看电视。」

 

「你现在也可以这么做,你自以为遵从自己的意愿,到最后也不过是被安排而接受良好;」洛基的眼睛仿佛是灰绿色的,但是仔细看过去,实则空空如也,像没有真正色彩的透石,光影的变动才造成了盛满感情的错觉;他又略斜侧过头,还明媚地挑着笑容,语调也轻松得要逐着云跑似的:

 

「哦,不接受你又能怎么样呢?」

 

洛基的兴趣注意始终都更著于他觉得糟糕的这一身,因为他的视线一直没移开过,就像把每个细节都了然于目,而谈话自然也不在真正回应的点上。就像星辰流云缓缓在他的神色上铺开,他既是玩味,又像是自己也不知道结果的好奇,带了三分恶意:

 

「我看你既然这样的表演也接受了,不如试试这个?」

 

他的手下如愿打开了一朵玫瑰般的盛放,如火的艳红在史蒂夫身上铺开,仿佛是某一天聚光灯下的一抹赤色。

 

洛基眯起眼,仿佛想到什么很好笑的事,又像想到了什么人,反而挂着沉敛的微笑;而他的恶意没有减退,甚至还给这身裙子加了粉红的衬边,“更像”中庭的设计一般。

 

「这样不是好多了吗,」

 

「啦啦队队长。」

 

 

史蒂夫却忽然逼近,就像攥的气全部爆发一样,洛基反被其步伐逼退,虽是如此他们二人却仍退得间隔分明,甚至像某种节奏的拍子。洛基仍称得上从容,就像是逗面前的人,不难看出仍优雅悠游。然后他就像被一阵风带起忽然拎推靠在了墙上,随着又背脊擦过货物箱,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史蒂夫一脚踹上他刚要摆下的手臂一侧,直直与墙架起横枷,将洛基骤然钉在自己抬起的右腿下。洛基用着很古怪的姿势扭着,主要是面前的人用了更荒谬可笑的方式让他暂时不好动弹——而想想看面前的人做这个动作甚至不顾会裙摆上撩。

 

洛基居然还花了一会工夫思考如果把高跟鞋也加上是什么效果,甚至鞋跟擦在墙面上会击出刺耳沉浊的蒙音。他顺势也把半撑着身体的右手抬起,手指从史蒂夫的脖间正中下滑,而花边一路顺次而开般顺畅开解,露出光洁健硕的肌肤;他在想对方怎么没想到这是最容易打开的方式设计,最应合现在的情形。

 

于是在形势被洛基刻意引导得偏斜暧昧前,史蒂夫先俯过洛基耳侧,擦错间近得就像咬了他一口:

 

「你现在是魔术师,变戏法的,或者自认什么神明的疯子也好;你完了。」

 

洛基的发因其忽然地前倾而和史蒂夫的金发擦了些许,蓝色的眼睛清澈如泊地咫尺间闪烁,而转瞬洛基就被反扭过肩膀扣向地面;蓝眼睛的近身格斗真的相当了得,那已超过凡人的身手,而让洛基始料未及。但是他只是刹那间犹豫了那么一下:他自然不是不可以在他手落下前直接幻影脱身,站在一侧讥弄凡人;但是那样的神迹会造成一些奇妙的隔阂,让他最后没有选择这么做。面前的人仍然不相信自己,甚至还想教训自己一顿,这反而让他觉得甚是有趣。

 

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就算把身份显出来了,对方又会有什么太大不同。

 

洛基被死死地摁着,甚至连转动手臂都有点困难。他有点吃力地想着,上一次有这种情形还是十二岁时和索尔争夺德罗普尼尔归属的大打出手。尽管他们年纪相仿,身形相似,但是洛基已经明显感觉到在自己在武力上的逊弱,这种灵敏使他直觉出了和兄长决然不同的道路,甚至也不符合阿斯嘉德之风的道路。

 

他唯一地自负着,也孤独地不安着。

 

 

洛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回到了这种令他熟悉却又诡异的不适感,因为这并不是真实的反感,反而像是亲近。

 

尽管他和索尔关系绝谈不上手足要好,但是能这么做的也没有其他人。

 

 

洛基下意识地反抓住了史蒂夫的手臂,他的手求索似的攀缘上对方的小臂紧握,而这个动作也顺势将他拎了过来;洛基的指腹甚至能压感到对方绷起肌肉线条下的血管搏动,相当地强烈有力,仿佛要刺透他的指尖。而史蒂夫猝不及防地被他拽了一下,迫生生地和同样惊怔着神情的洛基拉近而视;就好像从彼此的眼睛中都看到了什么一样,他们一时都不再动作,亘古的沉默从他们中间流过,时间被漫长而清晰地片片深刻定义着,仿佛一瞬鲜活的冲动与感觉都鲜明记录,却又溶化搅混于浓厚的这几秒。

 

万物都得以被解释,仿佛它们今天才被看透一样。

 

人就像害怕被读懂的书一样回避着过于明亮的视线,他们让灼火沿着边缘点起时终于错开,但是却已为时甚晚。

 

洛基心里燃着烦躁的无名火,他甚至不明白这股气从何而来,倏然间的厌恨让他下了几分死手的力度,一股阴人的寒气仿佛刀刃般拆剖入骨,史蒂夫甚至扭着眉抽了一口气。就像摧折一朵花的角度,他也一直想这样握住一团不灭的光明,但是他越用力就越如恨不得要生生折碾于手;越靠近那灼热深处,就越罔顾最初的心情,仿佛成了一意孤行。

 

赤红的背影,在他的手中,握成了一盏不再晃动的光。

 

 

湖面忽然投下石子,史蒂夫吃痛地抬起头,无意识地嘴唇微动,仿佛说了一个痛的字词,唇齿间绕着气息的碰撞,又只像是骤然的疼痛而稍稍喘息。而洛基只晃神了那么一下,因为对方的反应尚无自觉,让他生出一丝莫名的迟疑,而下一刻史蒂夫的膝部重击就紧扣而来,随手顺来的盾牌抵压住后脊将洛基打直挺立而粘靠在墙壁上;洛基的嘴角忽然带上了沾了血的兴奋,眼睛里是尖锐冰峭、却又灼烈的明亮,仿佛擦着史蒂夫的呼吸点了火,牢牢抓着他的肩膀的手生了风,彼此的耳侧只有呼啸烈烈的骤急逝风,拉出长远而空旷的声音;好像忽然极远又极近似的,史蒂夫已经分不明是自己听不清还是因为听得太清而嘈乱混杂,他只觉得自己处在一片极为辽阔遥袤的地域,而天上倒影着水波,他好像是站在天空的水中,对面站着挂着一成不变玩味笑容的年轻人,比他能想到的所有幽绿的森林都要暗沉,却又更像变动的生气跃然。他就像不顾风会认得他的眼睛而将他清青的眸抬起,而史蒂夫也没有移开视线,直直地追向尽头,而霎然间碧绿纯然眉目中的坦明光霁让他的眉心稍紧,记忆的绳索在收绷;张驰不一、线网般来往穿流的时间在他们身侧呈现出了空间形式的密度不等,稠密向空旷疏阔的流动,无形挤压区隔出了彼此二人。

 

史蒂夫仿佛借助了风声听到了久远的声音,而不变的青绿拂过了历史;但是他轻轻吹去。

 

洛基似不在乎他看到了多少,又知道了多少,因为他能坦然敞开这个国度,也就将这个凡人锁囚于此地。但是史蒂夫望见的东西远远深长,他甚至自己从那些不可思议走过,站在已随着那段金色时光流去的锈蚀记忆尘埃中,望向荒草丛生却仍恢宏的大殿。

 

他高高地仰起头,那位神明有着金子般的光耀,谷穗饱满的面容。身躯展开如驰野大地的广阔,眼烁金电,脚踏青光,风暴骤卷,天地将怒。

 

史蒂夫扫视了四周,看着金碧辉煌、曾经的顶礼膜拜萎顿下去,然后青草从英勇的神明铠甲中冒出,颈部的石块倾斜了,雕像忽然就滑稽地零落于时空中而突兀地显露着。

信仰他的人民开始因为手持的十字而宣判旧神以死,神明没有流血就死去了,没有生命的石刻唯有沉默。

 

洛基忽然出现于此,仿佛他一直长伴于身侧;他坐在石像上高高俯视着仰视的史蒂夫,笑容仍然如盛开中的花朵般不变:

 

你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任何人;人类皆是如此:人要怎样才会喜欢另一个人?在你之下的会忌恨你,在你之上的人会轻蔑你;

 

而史蒂夫忽然开口,半路就截断了他:「照你这么说,人只喜欢自己。」

 

「是这样,」洛基深以为然地点头,反倒像认真;「你信神吗?」他又站在了史蒂夫的对面,仍然是微抬着头,分明以怀持着答案的傲慢姿态。

 

「总不会是信你这种的。」史蒂夫也算回答,却又长长凝视着面前鲜活的神明,与其身后的高大神像,只像是没有问出那句为何他要这么做。

 

洛基用一种欣赏般的玩心姿态游荡于此,似乎在嘲笑人建造了神像又一手毁坏了它,但是他犹然不在意,看不出是真心还是实意地伸手轻轻抚着石像的肩,忽然侧身一笑,眼睛里闪着阳光下湖面的亮光:

 

「那爱他呀!总有一天你会爱他的。」

 

 

洛基漫不经心地拔着弗拉朗川边的岸草,云也走得很慢似的,河流中倒影的天空已经很久没动静了。这般日子已经可以用无趣来形容。

索尔见到他的弟弟百无聊赖地坐在河岸边上发呆,也扛着他的锤子过来;他走路时有雷霆的轰鸣声,洛基有时不乐意他过来。

他果然又看到鲑鱼受惊而散,但是他已全然不在乎般少见地没说什么,也就像默许了他的兄长顺便坐在他身侧。索尔闻到了几丝他身上奇怪的戾气和不悦,但是他的兄弟是奇异的,他有这种尖锐的情绪时,反而看上去平和无聊似的。

 

「凡人是愚蠢的。」他忽然说。

 

索尔不明缘由地看着他,但显然不是赞同。

 

洛基突然生气起来,好像不满意他兄长这个反应一般:

 

「他们随意信仰,反复无常,又断掉了对阿萨神的信奉;」

 

「你也被贬得一无是处不是吗兄长?」洛基的话虽是反问,却像莫名的讥讽,「我不明白你还在为那些人类施布恩德做什么。」

 

索尔皱起眉,声音仍然沉厚,落地如雷:

 

「我并非因中庭人信奉才去施布雨泽,那并不是我关心的事。」

 

「哦,」洛基笑起来,「他们信不信奉你都是他们的神明;」他的眼神带了怜悯似的,「还真是『神』的派头;你是不是太过偏爱中庭,沾着和他们一样的『高尚』。」

 

洛基今天讲话夹针带刺的,但是索尔从不和他计较这些,尽管他的弟弟从不听他为中庭人辩护的说辞,他也仍会重复那些宽厚的旧调。

 

洛基说着这些的时候视线没有离开过水面,而一只逆回的水獭突然从激流中探了头,嘴里还衔着一条曲弯着身子的鲑鱼。

 

洛基站起身来,随手投掷出一记石块,而水獭生生被击杀于河中;索尔看着洛基,露出惊愕又带着微怒的神色。

 

他们的谈话并不愉快,索尔斥责了洛基两句,而洛基也反唇相讥。

 

他们绝非为了水獭而吵架;洛基握着自己的左肩想:他们积怨已久了。

 

中庭人有什么值得尊重的,他面无表情地剥着水獭的皮,想着索尔的话语,哂然一笑。

 

 

索尔叹息着走了,他最后仍然没有和他的兄弟动手,但是他说,人类生命短暂,但是却值得他们尊重。

 

他们很努力地活着,这是永生的神不能理解的事情。

 

「我也仍然不够理解;但是这不妨碍我欣赏他们。」

 

「这就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兄长;这根本没有必要。」

「你会慈怜虫蚁吗?人类也不会。」

 

索尔并不打算再和他解释;但是他通常盛着怒光青电的眼睛居然晃动着深海般的哀伤。

 

 

只鸟孤独地飞过太阳,洛基抬起头;

 

中庭的春天顺着一地的花茎弥漫展开,旧草没有来得及死掉,新的枝条已经在旁边抽出。

 

 

 

他忽然凝视着史蒂夫,说,

 

你会死。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出了这句。

 

而史蒂夫瞧着他,居然在这片光亮世界中像是笑着地回答,竟反过来轻蔑他一般,让洛基不甚舒服。

 

他一瞬觉得相当讽刺,人们都喜欢他无心的谎言,却不满于他告知的刺耳真相。

 

 

史蒂夫的衣服飞扬,好像衣袂上都带着大地的芬芳;他仿佛才想通一样笑着,冰雪开释,像是真正地理解而带着友好的同情;神又反过来爱怜人了,这叫洛基又莫名烦躁。

 

他的眼睛为什么能看穿一切,好像时间生命的秘密也不足为提,亦不足为惧。

 

他缓缓开口:我是人类;

 

他的手上也架起了他的盾牌:

 

「也是美国队长。」

 

 

光明的枷锁在收紧,洛基仿佛秉持着某种任性而固执着,无视掉面前的人在讲的话。对方讲的话很可怕,碎裂着他建构出的牢笼。

 

「…我总不能因为一个人又做善事又做恶事,就认为他是个不好也不坏的一般人吧?」

 

史蒂夫看着他,也不管他听不听,那些话语仍一字一顿地刻划入耳;他像笑了一般,又是那种轻意从容般的理解,「但是人是可以边说真话边撒谎的,就像人也可以爱着同时恨着的。」

 

LOCK——

 ——KEY.

 


洛基没有什么表情地在彩虹桥边凝视着颜色沉落,然后星辰滑落冰川,消逝长空,也无声无息。

 

有些花,一离开凡间就变星星。

 

他已觉得有些讨厌。

 

 

从七十年的冰封中苏醒的史蒂夫,似乎不让他喘气般,没过多久就受召站在天空母舰中打量着四周了;神盾局的弗瑞局长说需要他,他仍保留意见。但是弗瑞调出了画面,正在德国为祸者,史蒂夫在那个荧幕中看得清清楚楚,清瘦的年轻人,让人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他只盯着那青幽如森的眼睛一刻,就缓步向前走来。

 

舰舱中武器库中属于他的装备仍在;史蒂夫走得缓慢,却又步伐沉稳。他于玻璃罩前站定,他的盾牌,仿佛还熠熠生辉。

 

 

都市仍然灯火流利,穿街而过;洛基扫过这一切,心情崭新,却又几分如旧。这一次人类跪在他的脚下,而他也厌倦了什么把戏;当表示杀戮的权杖拨出如第一声的弦音时,清亮的盾牌忽然竖起,看不清楚的光影从天而落,而洛基重重反击于地。

 

他忽然带了几分笑意,缓缓站起;而史蒂夫也从盾牌后抬头,他们远远隔立,又像是相近而望。

 

「The soldier;」

 

「…The man out of time.」

 

 

洛基的眼睛就像被都市的灯光染上色彩,仿佛明亮了起来;他眨了眨眼,语气也快活起来:

 

「 I'm Loki,」

 

「of Asgard.」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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