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既已

怀明的长剑

Everybody finds love,in the end.

亚斯格特记事

古顿河终于有松动的迹象,松儿鱼路过河湾时不再打结迟缓,索尔走过河边遥望着蓝天映照下的阿萨兰城墙,第一次觉得那么清晰,仿佛都被自南来的和风洗刷得干净明朗。但他的靴踩在旧年堆起的枯枝烂叶时,混着残雪未褪清楚的潮湿,仍然泥泞得沉闷,就像是靴底在低低呼吸。

索尔无暇皱起眉厌嫌,已经快要到河边,或许长久的旅行让他不觉得水能洗去的任何东西是肮脏的。华纳的姑娘们在不远的对岸汲水,她们周身明亮的金色也像她们投在水中的清亮的影。万物各得其时,他也顺着风的讯息来到了这里。

他解下腰侧的短剑,转而缠手成一道握在手中的鱼竿,随手俯拾起落地的松花捻揉在钩上;他掷投前看了一眼身后的松树林,但是仍然长长地把线抛下,然后就像也无心等候一般,侧立在一旁百无聊赖,盯着对面的丛林发呆。

从西斯塔远途跋涉来的松儿鱼很吃这一套,它们从寒冬般酷冷的西斯塔内湾而来,想念着顿河的温和丰美;而只有在阿萨兰和华纳交界段生长的依塔灌丛才会落它们最爱吃的松花。这里的松不长针叶,甚至连松花也是有香甜气味的;它们为了争夺靠着天风摇落的不多的松花,能在这里聚成圈,环成微青的漂亮漩涡,自然也最容易被岸上拿松花诱捕的钓鱼人钩获。

索尔将鱼竿甩起时,劲韧的鱼线也划过了松林,而他亦于盘挂掩映在枝叶间的青蛇迅疾摇动、闪现而下咬住鱼时,掐住了它的短颈;尾部还缠绕着粗枝的青蛇吞吐不能,而终于在索尔把拇指更深划摁下去前现出了人形。

青年沿着树枝的弧形靠着,一双像蛇一般的幽绿双眼甚至混淆在松叶中,像是幽幽的火。
是透辉石一样的眼睛,但索尔却莫名想起了名贵的绿松石;他已经甚少见过那物件了,现在甚至有点怀念它们摩挲在手中那蜡石般的滑腻质感。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腰侧,一边说出的话语却仍难掩浓浓失望:

「我以为只会是一条蛇。」

「我没有法力高强到这种地步;」青年覆上自己宽大的牛皮帽,轻快地眯起眼睛:「但是我也不觉得能察觉到我的是一般人。」

「春夏之交出现在依塔界的人自然什么地方的都有;」索尔慢慢拾起地上垂死挣扎着的松儿鱼,扔进他的皮袋中,「但我看你是来自阿克维邦的。」

「或许你想说是阿克维邦的陪城都赛;」青年仍然一脸轻松地扬着脸,仿佛不是在讲不太光彩的出身一样:「我可不觉得你这神情是真的认为我来自光明之都。」

索尔不置可否地理拨着鱼线,「我只是觉得你的打扮很像阿克维邦的装束;毕竟束身窄衣是华纳的风格。」

青年大笑起来:「我该料想你是哪个王国的贵族了;你居然只知道华纳的阿克维邦。」

索尔没有回答他是因为对方真的没有说错,他只见过各王国王都来的人。他缓缓地说:「毕竟风吹过的地方,都知道阿克维擅长精灵的魔法;」

「那风有没有也告诉你,都赛才是魔法的起源?」

索尔不吭声,因为都赛的名声并不好,那些奇巧甚至阴暗狠毒的法术都流自于都赛,谁要是提起都赛人,已然更像是诅咒。

青年就像看出了索尔内心在想什么,却是带着几丝讥讽般的明亮微笑:「魔法诞生的初衷可不是为了什么正义的理由。」他点着帽子,像吟咏般拉长了语调,「像是阿萨族『勇敢』的战斗,我们可不行啊。」

「你只是偷取我一条鱼,没有必要;」索尔解下袋子扔在一侧,「虽然也不是说我就看得起这种行为;有能力就自己去收获。」

「有能力就凭本事夺取;」青年半闭着眼,「我们理念不同,你不必强行说服我。」

「那没有办法,我就是你说的秉持着无谓公平和不必要慈悯的阿萨族,」索尔看着青年的眼睛炯炯地闪着金光,「我没有办法放着伤者的索食不管。」



洛基坐在河岸边,双手向后撑着地面看着索尔继续钓鱼捕食;这个阿萨的男人说可以允许他分享他捕获的鱼儿的一半。
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索尔说这话时金发的影就像落到了水中,被松儿鱼当作是大片的松花簇拥而来。洛基望着那群踊跃轻笑出了声,然后没有歉意地说了声抱歉,转而认真地问向有些不悦的索尔:

「你有想过把头发绑在鱼钩上吗?」

索尔不明白这个青年落于弱势居然还能对他人出言戏衅;并不是说索尔不相信他有强大的法力作支撑,而是很显然他的本性傲慢如此。他也是因为对方是受了伤才察觉到了他,不然对方绝不至于落得下风、坐在这里言语戏嘲逗弄他。

分明需要依靠他人却仍然在舌头上翻吐着利箭,丝毫没有感恩和谦敬顺从;索尔默默地开始思考对方所言来自都赛的可信度。但是半路青年就像看不过眼似的;他站了起来:

「给你留下一个法师的好理由:他可以帮你更好地捕获。」

洛基从他的衣角抽出了一根丝线,连索尔都不知道那根线的起头从何而来,但是洛基的手就像是缝上去的针一般在其间游移着,用着如何缝合就如何拆解的流利解下了一根。

他把金线铺在地上,绕成蛛网状轮廓;而手指在其间反复划过,在各节点中穿梭折回,就连出了一条结实的金色渔网。他努了努嘴,让索尔拿过,「这下别说我白吃你的。」

最后索尔确实捕获了整整一网的松儿鱼,渔网的坚韧简直令他难以想象,里面甚至还有意外收获的其他青鱼和淡光鱼、虹升鱼;而虹升鱼是相当凶猛的一种鱼,鲜少为普通渔网所获。但它的肉质口感一直为战士所喜爱,紧实有力,风干携带也能保证长期的储存。因为它风干后过于坚硬,旅人甚至会将它磨削成刀的形状,别在腰身。「毕竟关键时候还能当凶器」,他们总这么开玩笑。
洛基瞥着那几条困斗的大鱼,仍然带着微微嘲讽的口气,说着这几天可以吃得好一点;他的目光就像把他有些倾侧的身体都给扶立正了。

索尔把看着光艳而不能食用的几种淡光鱼和大部分的松儿鱼放归河中,无视洛基有点讶异的目光,他已经提前压着他的话头解释:「赶尽杀绝不是我的作风,况且我们只吃这两餐足够的就好。」

洛基最终把话语压了回去,不过索尔看他的神情都知道他要倒腾什么字句;但他不过把目光稍微错过去,仍称不上太友好。索尔将渔网递给他道谢,他也没有收下;

「拿着吧,慕力(好渔夫),你比我更需要它。」

索尔收裹进行李,却仍然向他正式道谢;洛基心里暗笑阿萨人的郑重其事。

「不过是公平交易,伙计;」他哂笑,悄悄歪过头,就像把话语从他嘴中不粘连地弹落:「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他们赶在夜升起前将鱼烤好了。从搭架子到堆石生火,全是索尔一人忙活。洛基只懒洋洋地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弄,亦静止不动得像树拉出的长长夜影。
他只在索尔点火时出了一下手,火光瞬间点开了乱石堆的环围空间。
「毕竟是我所长,我不想看着别人做。」他的声音不大却仍然拔得很高而远似的,明明轻却又有着重量,落敲在索尔耳侧。

索尔听着那声音,是属于另一世界、另一族群,甚至沐浴着不同的日月,听着不同的歌谣,喝着不同的水而成长起来的分明;青年的年轻生命缠绕其中,新奇而明锐锋利的性情借助它涌出,和他挑隔得清楚。掌握火的魔法的人不多,因为这是接近于万物间最原始联系的奥秘,也接近于肆滥无节制的奸邪。
于是索尔问他的名字;他不问对方的来处,因为至此的人各有难处与秘密,他也不例外。
而洛基只盯着火光,脸上的神情称得上宁静,却又因为焰光在眼中跃动着,像是一种活泼。

「我叫洛奇(Logi)。」

「洛奇。」

索尔反反复复念了几次,就像那名字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咒语,而他要反复在嘴边碾碎咀嚼,猜度咬烂。
像难吃的糖果一样,索尔中间皱起了几次眉;但是他最终像吃透而平息了那些困难,化成似有似无的轻轻叹息般的吐气:

「是火焰的名字啊。」

「是的,」洛基的眼睛还在因为面前的火焰的升跳而闪烁,仿佛置于其中灼灼燃烧。

「我叫索尔。」

洛基就像很累一样地合上了双眼嗯了一声,语气也不冷不淡的:「少见的名字。」

这其实像是他的讽刺一般,因为所有王国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特殊的赋名,他这么说已注定了其后面的附姓是奥丁森;这来自于阿萨神域的万神之父带着闪电烙印的命名,荣耀永属闪电宫雷之神名下,但是他坦诚的态度仍让洛基微微吃惊。

这并不是不知险恶的骄傲自负,而是浸着某种绝不回避的平静;他成长为这样沉稳的人,倒是让洛基没有想到。

索尔取过架上的鱼递给他,同时开口:

「我能看看你的腿伤吗?」

洛基的手停迟在离索尔握着架杆的手不远的地方。「阿萨族什么时候有治疗术了?」他的话淡淡的,即使吐出的字句仍称不上友善。

他说着话时索尔已经起身过来,而他亦没有阻拦。他今日气力耗尽,终于借着沉暗下来的夜色将紧绷的弦松开。他知道他的疲惫倦怠都来自于艰难拖动的右腿,而那些都被索尔收入眼中。

能让一个法术高强的法师都束手无策的腿伤,那多半是伤折到了骨头内里;会不会落下残疾都难说的情况下,他也不认为对方自己一个人应付处理得来这种状况。

索尔很熟稔自然地捏握住对方的小腿,就像隔着紧紧层层的束带按触到了柔软的皮肤表面。洛基的后齿切了一下,但是仍然没有动作。
他确和画符念咒的华纳神族不同,也并非本族中优秀的医师;但是他毕竟作为王储受过专门的战士训练,有更直接直觉的简单处理。

确实是折伤,也已是积伤多日;而且使得久久无法痊愈的根由是断裂处深入骨头的毒。索尔无奈地松了松指劲,表示了微妙的无能歉意。但是他至少能做到为创口处捧来清水清洗。

洛基奇异地默许了面前人的僭越,而他的思绪也暂遁进安静而深沉的世界中,仍然在燃烧的柴火带着飘烬升起,仿佛模糊也柔和了他的神情。

他瞧着他的手法,难得的轻缓动作有着不属于今日二人间全部际遇的意味;这般熟悉和温柔,甚至带了些怀念的味道。
洛基能识别出那种稠密又亲近的气息,所以他的目光落在索尔的脸上,像是询问。

「不舒服么?」索尔抬眼问。

「应该说不习惯阿萨族大王子屈尊的服侍。」

还有力气刻薄,应该没痛得像它看上去得那么要命。索尔也刻薄地想了一句,但是没有因此加重手上力道。

「小时候弟弟经常受伤,这种事我也没少做过。」

洛基顿了顿,索尔起身,而洛基也看见了掩映在他腰侧复带中的佩挂着的一对金骰子,它们随着撩动衣摆发出清朗的碰撞声,远望是相当精致的饰物。他的神色骤收,无法移开视线,下意识地问向他:「这是什么?」

骰子在索尔摩挲的手中化作一对日辉星符,上面还缠绕着衔环相接的阿萨符纹,崭亮如昨,鲜活如生。

「那是胞弟巴德尔的遗物。」他的声音像浸着风般,平沉地低回,又流向远方;「我正为他报仇而来。」

「可我听说谋杀者同是你胞弟霍德尔。」

「他因此而死;」索尔的声音是听不出情绪的浑厚,仿佛里面潜藏着万钧雷电。

「但是真正的唆使者,是约顿海姆的洛基(Loki)。」



「这种事如何得知?」洛基将自己御风的斗篷卷掩上,抬得不算高的眼睛仍显得困倦。索尔有意把尾音咬得清晰,甚至清晰得扎耳,如金剑划过宫殿的大理石地面。

夜风带着狩猎的气息烈烈巡动,洛基甚至连烤鱼都没有吃多少,就沉沉依靠在巨木上整息。他很惊诧于自己真的亲耳听证到这一刻时异常的冷静平淡,甚至连一句相关也没气力多参与。

「世人,包括我,整个阿萨域都为这谎言所欺骗;但是正义之弓与复仇之箭绝不会放过真相与罪恶。我仍然得知了真相:那就是霜巨人之族的阴谋。」

索尔的声音浸着悲痛,拧成带着血的恨意,「我与约顿海姆之间战争不可避免。」

洛基静静地望着面前萎顿下去的火堆,声音就像远处的风飘来:「这事都四百年过去,现在才知道『真相』来复仇吗。」

索尔顿了顿侧身看他,他也不回避似的让对方的目光把自己浸透。

这个年轻人出言不客气,也异常聪敏。他的话几乎句句都针对了他的一些处境,若然是以前的索尔必然气恼。

他确实是偶然间在众神的谈话中截获的字句,但是为了两国虚伪的和平安宁,奥丁居然一直按压不宣,甚至禁止议论提及。
哪怕是索尔和他对质,他仍坚持是霍德尔一人之过,甚至还激烈斥责这个被复仇怒火占据所有念头的阿萨王嗣。

而索尔亦愤怒地扯下王子的披风,他宣告的复仇与战争的字眼过于惊骇万神之父;他的阻拦和甚至收回一切的恐吓都没有挡住索尔决然离去。


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走出金宫的那一刻他可能也注定失去了继承权,剥夺了于阿斯嘉德的所有荣誉,他也在所不惜。

「你要如何复仇呢?你甚至都没见过他。」

「用我的血,用我的愤怒,我必然会找到他,让他最后恐惧忏悔与复述出的真相告慰他们。」

「就凭你现在吗?」洛基的声音仍然懒懒的,没什么波澜,好像只是在听大不了的事。

这是一目了然的状况,被剥去了神力和神锤遣使资格的索尔几乎和最普通的中庭人无异,稍微有点法力的人就能置他于死地。他的处境一旦为人所知,就相当地危险。

愤怒像是为人筑起铠甲尖刺,但实际也不过是使人更脆弱。

洛基这样想,终于失去了谈辩的欲望。

「他不在约顿海姆,我可以告诉你;」洛基的眼睛似睁非睁,像是下一会就要睡着,打着打卷的倦音。这里入夜就会风大,他又卷了卷宽斗篷:「我刚从那过来。」

索尔沉默了一下,他别在腰侧的短剑鞘,流动的银光终于因为火堆光焰的熄沉而黯淡下去;「你确实是约顿海姆人。」

「嗯。」洛基终于像有个正式的回应,让他稍微从一句半搭一句的对话中离脱。

「你想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不过也许我今天真的回答不了你。」今日的遭遇已超出他的预想,甚至可以更简洁利落地展开结束。但是从索尔开口陈述的那一刻起,他莫名地放弃了,放任他这样下去,也放任他们俩这样下去。

命中之时终将会,他实在不必着急。

「等你伤好了再说。」索尔终于把目光移开,仿佛看向洛基身后逐渐凝沉浓稠的夜色。

伤停约则,洛基想了一下,原来还有这一茬,让他甚至有点感慨索尔作为阿斯嘉德继承人的规正。然而至高王座让这样的人承秉,他确然有些理解奥丁所为,甚至为他发笑。

但是索尔的话语还有后半句:

「我会带你先去中庭,治好你的腿伤。」

洛基终于抬头看了他,而索尔的金目在这猎猎风中闪动,如不变的星辰。

在他们都如这夜沉下去前,洛基忽然来了一句,像这堆灰烬中倏然被风撩起的一道赤红。

「…你有一刻怀疑过霍德尔吗?」

索尔久久沉默着,就像头顶的星河凝在时间的另一端,穿过他悠久生命的所历的混杂错悖,又悬照在那些夜晚。他的惊疑,他的愤怒,他的难以置信,而在反复的转念中,不断因回想而放大的细节;怀疑的种子一被落实就会无休无止地日夜生长,滋生成实在的枝叶、围抱缠绕一生的阴影。
无忧无虑的生命从此斩断,光明照耀的大王子失去了陪伴环绕他的日与夜,岁月便失序为雷电交缠的狂暴与震怒。那些于无尽长夜坠落的惊醒,无数个说服与辩驳理由的自我搏斗,他在没有答案的结局中沉沦,不敢死心亦不敢相信的全部回望,在这过于漫长的星河岁月中,都成了一种近乎遗忘的沉默。

也许,他想,有一刻他是信了,他有过近于绝望般的一瞬心凉与无望,或者很多次他几乎已经落定到这个层面上,将它定案。但他心底仍然残存着那样的反抗,他仍抱有那一线的希望,或者霍德尔是无心之失,一切都是误失、命运诺伦安排的悲剧。
是这样的不愿相信,让他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放弃寻求真相,所以当即使是他从这种片言只句中捉捕的字眼,也足够他紧紧抓牢而推翻这些年来背负的一切,彻底脱离出来而获得喘息的自由;他再次活过来,他的生命正是为此而鲜活。

这些残缺的讯息给了他再执着的一线希望,给了他寻求翻案的所有可能。尽管他也不敢挑起埋藏于他心底的那一丝恐惧怀疑;即使是受敌族挑唆,霍德尔又是否真的不怀对兄弟巴德尔的一缕恶意?他的那枝箭,是真的盲者无知茫然的悲叹,别有用心者握着他的手将他送赴于死路的哀歌,还是顺从己心,多年深怨隐恨、借于一发的一应而合?这中间种种参错,索尔无法去细想,也不敢深思。他只能无限寄托希望于找到肇端者洛基,质询出这一切的细节与原由。

因为本就沉默寡言的霍德尔,自至判罚的最终,都没有开口为自己辩护一句,也没有为自己和兄弟落过一滴眼泪。哪怕索尔扑过去愤怒地让他给出解释,或是抱着他的腿、拉着他的手痛哭,求他哪怕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两句都毫无用处。

如果确实是霍德尔谋杀了巴德尔,索尔可以亲手杀死他而为巴德尔报仇;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能从霍德尔口中得到一丝一毫的辩解,他定会为他申冤,哪怕从他的手中射出的箭,业已是杀死巴德尔的罪行的铁证。

他的沉默已是死去的真相,是申辩的发言,是罪行的裁决。

索尔无数次回想揣度他这位不爱说话的兄弟最后究竟是如何的心情,他是否已认为自己的手已沾上了弑杀手足的罪恶,认为自己无论如何罪不可脱。他的悲痛也许哀于自己更甚,他的仇恨抑或也更深于自己。

他若也这样定罪于自己,索尔想,那么他不是只为了巴德尔复仇,而是为了他的一双弟弟。


在送葬过巴德尔后,索尔独自一人来到那片能遥望到阿斯嘉德王都的格拉希尔林。霍德尔的死没有葬礼,索尔甚至连他将去往何处都不知晓;而奥丁也不肯相告。
他在那棵被他们兄弟三人划过记号的树下坐了很久,风将这位年幼的王子吹得衣衽翻飞;他开始缄默,缄默到像他曾经属于夜的兄弟。

他很多次想起那天,阿萨的天空阴沉得化不开,巴德尔消逝后,连苏尔和玛尼都不敢驰行于空。九界的光耀将再也不能明亮过逝去的光明之子,而灿烂与欢笑也再也不会光顾阿萨域。

你怎能想象那些光明不再照耀?那些花儿不再明亮?美好再不为他盛开,乐声不再在他指间流动。弦琴将永远沉默,一切皆属于夜歌。

从此诸神的笑容永远带了一份缺失,伴随着巴德尔的离去而残缺;悲痛更多了一分眼泪,永远多哀悼不幸的光之子。

雷电在上空交缠,而索尔膝跪于霍德尔的身侧,一如他的沉默。他的眼泪唤不回他悲痛的一切;他握着霍德尔的手,任自己的眼泪悉数落于他腿上。而霍德尔静静又轻柔地将自己的手叠覆在索尔的手上。

他仿佛听见他很轻地说了一声兄长,也仿佛看见了他遮蒙双眼的目带下轻轻落下的眼泪。那像是索尔自己的幻觉,或者出于他的臆想,成为他生命中的无可求证。那滴眼泪落在索尔的手背上,在他以后的生命里,都如此世最寂静旷然中的滴水落海,荡起不得安息的涟漪。

他相信他的弟弟霍德尔,他正是因此而在这里。

年幼的王子被诸神拽架拉开,因复仇而生的箭矢指射向霍德尔,将罪恶回偿还报,将巴德尔的无辜与霍德尔的冤屈划为同等。

弦声清脆,果决离弓,而牵引着诸神的仇恨和索尔的悲痛刺破长空,穿透霍德尔的胸膛。万神皆认为霍德尔有罪,这已是赎过他灵魂、抵消他弑杀血亲大逆的最好办法,索尔却只看到了悲痛和仇恨没完没了地永无终结。
众神说他没有看到最后那一刻,因为在霍德尔被利箭刺穿前索尔便已昏厥。可是他知道自己看到了,霍德尔是带着微笑迎接着利箭前来,让他觉得仿佛这枝让他灵魂破碎、不得归还的命中之箭,是带他指向永恒的安宁与平静。


于是这次,当他再一次站在能将整个阿萨王都收入眼底的山坡时,看到那棵树上画过的痕迹已能被自己的胸膛没过。索尔握着从两位兄弟身上解下来的佩符,长风将他衣冕吹彻,所有经历过生命的叶都一同簌簌摇响。他想起夜的歌,梦的笑,巴德尔的琴声,霍德尔的歌吟。

他摘下王子冠冕:

「我要为你们报仇」;索尔反复念着,就像让四面八方的风都传向王国各地。他转身离去,他俯视下的阿萨王都城墙仍然巍峨、高大,肃穆而壮丽,可他已不再留恋。



「我怀疑过,」久到洛基以为不会再回应的寂静中,索尔的声音响起,

「…也许我现在还在怀疑,但我不会放弃相信。」

「嗯…那就好。」洛基的尾音似有似无地拖逝在夜里,像是一声梦呓,而他终于阖眼睡着。

索尔看着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加盖在他身上。



洛基醒过来时发现了自己面前披着的索尔那件灰褐皮披风。它又长又宽大,即使将洛基整个人都裹起也不是难事。

昨天的他一定是太困倦了,居然连睡梦咒都没有施下就入睡了。他的身体很虚弱,一路都在消耗着体力,仿佛是每天都有鲜血流失。

洛基尝试着将自己的脚伸出放到地上,左脚虽已踏牢,右脚却仍然痛得麻木。他没有能力站定,只能靠扶着被截断的巨大赤松木;他看向还在睡梦中的索尔,他抱着臂蜷缩着,将身下铺盖的毯子都卷到了身上。即使阳光早就穿过林间落在他们身上,他仍然在微微地发着抖,看着很冷似的。

洛基叹了一口气,连笑对方的心也生不起来。昨夜他一层一层裹着斗篷的样子一定让他以为自己怕冷,所以即使没有更多御寒的东西,他还是舍下了自己唯一的披风给自己盖上。
而索尔怎么能忘了霜巨人不惧寒冷;他只是讨厌风无孔不入的侵入,习惯地将自己裹严起来,真正怕冷而抵御不了低温的,反而是这位阿萨的大王子。

但是他又想,即使如此,索尔即使心里明白这个道理,看到他那个样子总是不忍的:他料想也是如此;这种无必要的慈仁,是他作为阿萨神的特别之处,却也迟早会害死他。

洛基艰难地挪了过去,披风甚至几次欲从他的肩头滑落;即使这么一小段距离,中途他都不得不停歇暂缓,闭眼大口喘息。他咬起了牙,攥起的拳似乎要对这一切撒火。他的状况比离开约顿王宫时没有好到哪去,甚至更糟。

他好不容易才勉强摸到索尔面前,但是面对着熟睡的对方,洛基立定顿了顿,没有挨到他身侧坐靠下,而是顺着慢慢屈蹲下,才像认真地打量端详。索尔面容宽和,即使平日总带着神族的肃厉深刻,但是洛基知道这张脸更多时候喜欢挂着爽朗的笑。

他兄弟的死夺去了他的笑容,他总是带着山一样的凝重和雷霆般的沉威。他的日子原来是这样过来的吗,洛基有些低着眼睛,仿佛体感着他的哀伤。

但是时不同以往,毕竟这也四百多年的时日,他们皆不能再回顾往昔而沉湎不前。

他长成了真正的勇士,健硕的身躯,强壮的体格,一如所有人认为的那样。但是他的性情还一如幼年的天真,带着某种直莽的率然,仿佛不通世事一般。这种熟悉,甚至让洛基无可奈何。

很多事情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洛基又清楚地瞧着这张面孔,一切有踪迹可寻,却又再不同以往。光泽闪耀的金发已足以束起,代表他成人而可以作为勇士出战。他把披风丢还索尔身上,同时也弄醒了他。
他惺忪地睁眼,还在某种不清醒的恍然中,看到洛基面孔放大地出现在面前;而洛基也表情不变地说了声早而慢慢起身,眼中又闪过属于他的狡黠而活泼的光。

「我不怕冷,阿萨人;」他的语气仍轻快到有些飘然,「你小心别把自己冻死。」


为了表达自己心领的好意一般,早上的鱼全部由洛基来掌火。他熟练的动作让索尔看得发愣;而当他咬到嘴边才知道昨晚洛基为什么没吃多少。

太好吃了,他快流泪了。

索尔一个早上一口气吃掉了六条鱼。「你是水獭成精?」洛基又讽笑来了。索尔却忍不住连连赞叹,仿佛以后都把烤鱼的任务交给他了。

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继续昨晚的话题,索尔再次检查他的伤腿,微微叹气。

不能再耽搁了,他们得赶紧去中庭。

洛基抓过索尔的小臂站起,索尔扶了他一下;但是蹒跚了两步,他们都觉得这不是个办法。索尔试探着说可以背他,被洛基一瞥收音。

「那我们谁也别想在中庭国王驾崩前到达。」

洛基面无表情,这已经不是蠢不蠢的问题了,他有时对索尔这种直来直去的思维非常脑痛。

洛基握过索尔的肩头,轻盈化作一道绿光缠上他的臂膀,游盘在他的脖颈间,嘶嘶地吐着信丝。

「善用法术,阿萨王子。」

他即使变作了蛇却仍然是沉甸甸的,索尔默默地想,毕竟只能改变外形而不能改变实际重量;但是比起他的妙尔尼尔,这种重量又算不了什么。

「你就不能变成鹰、猫,或别的什么?蛇会恐吓到别人。」

「就是要恐吓别人。」小蛇又挑衅一般地伸长了赤红的蛇信,露出上颌的尖尖牙。

「而且你要是半路丢下我,我就咬你。」

索尔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摸了摸小蛇的头,「你真不是阿克维邦人?」

「不是!」



趴在索尔肩头的小蛇一路都盘蜷着休憩,但是一旦他醒着,就会聒噪起来,大部分无非是有刻薄不完的事物。有时索尔停下来瞥他,「如果你停不住嘴,可以一直咬着我别松口。」

「你说的,你说的哦?」他好像突然兴奋起来似的,甚至抬直了身子,「我一直想知道阿萨族的口感如何。」

他铆起了劲,直直地盯着索尔;索尔也侧过头,直直地盯着他。

翕动的蛇信舔舐过索尔的脖颈,弄得他又麻又痒。他本想开口说不可以咬脖子,但是转而想了想,抿住了嘴,眯起眼睛。

在他转而忽然咬住肩头时,索尔也顺势绷紧了肌肉,洛基的利齿没能凿进去一分,还撞得发懵了好一会。

这家伙的身体是铜墙铁壁吗,洛基的头颅震得嗡嗡作响;而索尔好像挑出了一丝笑容,转过头去。

洛基瞪着他,像是完全生了气,身体拉成一张弓俯视着索尔,而索尔做出了完全无防御的姿态,侧了侧头让他请便的意思。

但是洛基凌厉的攻击完全只是出于一种生气的反击,但是索尔的身手也敏捷得惊人,他几乎没有看向对方,只是抬手就把它多次挡在手心中。最后一次他只伸出了一根手指,而直接把死咬住他不放的蛇身整条甩吊拎起。

索尔想起了一句模糊的中庭谚语,他甚至不太确定是谁讲给他听的,蛇总因这种死死不放的贪婪而送命,即使它恼怒也不过是咬得更紧。

「你也该服气了。」索尔说得平常,却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他让小蛇顺着爬上来,但是从头到尾洛基一言未发。于是当他不放心地用余光瞥过去时,青蛇却倏然如离弦之箭刺上颈间;而与此同时他也恢复成了人形,洁白的牙齿狠狠扎刺进索尔的皮肤下,而也与他摔滚成一团。

洛基已感到自己的齿端渗浸了鲜血,齿下还能感觉到鲜活有力的跃动;他对这种生命的感觉简直是上了瘾,而带着明亮的报复般的兴奋让他迟迟不肯松开。索尔温热的肌肤流过热血,甚至渗着微咸的汗。洛基在这种气息中难以控制地沉迷,而齿下的搏动反抗更令他不肯撤离。他已分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好胜心作祟,或是他早想这么欺弄于他,又或者能够将阿斯嘉德储君这样按压身下受控于己,是任谁都兴奋的快慰。

他总满足人一种奇妙的征服欲,儿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索尔忍着痛抓过洛基的后颈领将他用力拉开;他冷汗涔涔而下,伏跪在地上,右手紧紧捂住创口,却仍止不住鲜血从指缝可见地溢出。

他脸色惨白,渐渐地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只是侧卧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他的呼吸粗重而迟缓,仿佛其中也呛了血的味道。洛基似乎也完全没想到眼下这样的光景;他如梦初醒地眨了下眼,即刻便焦急地跪伏在他身侧查看情况。他无意识地喃喃着道歉,眼睛却死死盯着没过索尔手指的鲜血无法移开。

他的手急切地伸过来探向伤口,却被索尔打开;洛基呼吸蓦然一滞,怔忡于原地,仿佛一口气也呛逆了一下,对不起的字句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他的泪水忽然滚落,但他毫不知觉般地静睁着双眼,那双眸子比以往更清亮通澈,仿佛要更努力地看清眼前。

而索尔却忽然转过来大笑;他冲他眨了眨眼,松开了握在颈间的手,除了掌心的一团血迹模糊,脖间的伤口早就止住了血。

他或许说了没想到吧,也许说了我们扯平了,但是洛基都没听到一般。他仍然没有反应地跪在那。过了很久一般,索尔已收起了笑,敛起了所有神情去拉他,他也一动不动。

然后他终于慢慢地站起,用了所有的力气才把自己撑起来一样。他把索尔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拂落,看也不看他一眼地,拖着他那双不方便的腿缓慢却执着地从他身边侧过。

索尔望着他一瘸一跛的身形,一时无论是手还是话语,都无法伸出。他的脑海恍然地擦出一个模糊画面,犹如闪电的骤光亮起。一个少年跪在他面前,眼泪清亮亮地往下落着。

「请别这样做,哥哥。」


他的眼睛明亮而通透,宛如青绿的透辉石。


那个男孩是谁?这些光影错叠,甚至因为漫长时光不确切得像是一种带着光点的错觉。他并不认识他,却唤着自己兄长;也许他又并不是在叫自己,而是在叫玩闹中装死的另一个男孩。

索尔几乎分不清楚自己是用什么视角看着这一切,这些都隐绰地在他脑海中晃动,而它最终交叠成面前的青年身上。熟悉的感觉骤然涌上,像潮水一样泛涌着堆在他的胸口,使他堵胀而气闷,让索尔差点生生逼出热泪。

那种感觉又炽热又难受,他几乎忍不住要抓挠着自己的胸膛;而他想要抓过那个欲离去的青年的肩头,那些句子就会自然地冒出:

「弟弟,别难过了,下次我不会这样了。」

可是他几乎像窒息一般地哽住,「弟弟」,这个词,自很多年前他在霍德尔受刑的那日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便再也不曾念起。

他成了阿萨王国唯一的王储,也是最不快乐的王子。

残存的理智牵住了他,他已不再年少,无法任凭感情用事。这些莫名其妙的心绪只属于他自己,而不应该加于他人。于是他最终没有动作,仿佛默许他这般举动,而自己却无话可说。


这个夜晚便也不必再施下睡梦咒。

洛基一直看着余烬最后一缕光暗灭下去,黑夜落在他们中间,又逐渐沉到他们的脚下,最后与整片大地贴合。

今晚比前几天好多了,残月长了许多,虽不那么圆满,却已能够在林间道路铺下淡淡的光层。洛基一直望着那轮月,仿佛想了很久。

他们一晚都不再交谈,而各自亦笃定了一些情绪。这种情绪随着沉默逐渐落定,成为了某时刻的决心。

看样子索尔睡着了,又也许他根本没在睡,但是洛基已不在乎。他起身,拿过他傍晚削出的木杖,拨开丛林掩映的小路,迎着月光而行。

他没有化作方便活动的飞禽走兽,因为他的法力已无法支撑这种大量的消耗;况且这种丛林中,各种鸟兽的天敌都存于此,而可能怀着神力法术的人类,已经是行于这些猛兽异虫间的最好身份。

洛基知道自己是在冒险,但他也不是第一次了,而和索尔在一起给他的危险感更加地未知难测,而让他心生惕警焦躁。

事情并不如他的自信,这一切轻易就能摧毁他的冷静,他这么多年沉冷下来的理智与心虑。他已甚少再思考那些属于过去,属于年少的激烈感情;他早不习惯用情感来决定事情,锋冷直厉的解决方式更像是冰天雪地中霜巨人之族的平常。

但是也正为了这唯一的不妥协,他才逃离至此;但是现在,洛基的思绪有一线的茫然,那种冰冷和恐惧甚至慢慢地侵袭上他的喉咙,卡得他近于窒息。或许他的母亲说的是对的,又或许他早该听从命运,索尔作为威胁,已经不是能刻意忽视的地步。

他的步伐难以迈开,约顿海姆还是阿斯嘉德,在他长望的视线中都化成一片虚空的茫然;汗从他的额间绞落,很多年前,很多年前,他想要的也只有…

「洛奇!」

索尔的声音终于追来,扶抱起早已因体力透支而昏倒的青年。洛基全身仿佛被汗水泡过,而身体却凉得可怕。索尔分不清这是他自己的体温还是情况变糟的意思,因为他之前都能保持着常温。

索尔卷过披风抱起他,四处寻望着灯火。他不断地低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在叫他撑住。

这里虽已过了中庭界,但是仍然在边陲之地,荒无人烟,少见人家;索尔换了只手将他挪移到背后,让他的头靠好就咬咬牙,往着丛林的唯一的小径走下去。

一路猛兽伏伺,窸窸而动,所有生灵不安地窥视着;但是索尔眼射金电,脚踏地动,仿佛将四周斩出一圈环绕的光域,所过之处气压草木,枝折叶落。他腰侧的那对金骰子碰撞嗡鸣着跃起,熠熠作亮,在索尔周身绕出了交织流动的阿萨符文,环护着二人。他凝凝神,黑夜赶路实在太过不明智,况且中庭边界基本属于暗之地界,中庭守卫实在无能力把守而大都退离几十里后驻扎,让出的一大片的黑暗原野中蛰潜着无法计数Troll与暗夜精灵。白天里尚勉强算是安全,黑夜就完全是他们的辖区;他甚至要提防那些有光亮处的人家,是不是Troll为诱惑旅人设下的陷阱。
所以,对方离开的决心是如此地强烈决绝,令索尔不敢前追,又不能坐视不管。

索尔竭尽所能地迈着步,他因双臂都固牢洛基的身体,甚至腾不出手持剑防御。而日月符节投出了宛若白昼的明光,仿佛是日月轮转,游缠于身边,暗夜的存者并不敢靠近。

索尔的鼻头一酸,仿佛他的两个兄弟还不曾离开他,守卫在他的身侧;所以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人在自己面前死掉。

金骰子渐渐沉落下去,而索尔所见几乎缀在山麓一角的星点灯火已经灼然明亮于眼前,连成一片关口的火炬;守关卫戟兵相交,炯炯警惕来者。

评论

热度(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