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既已

怀明的长剑

Everybody finds love,in the end.

雪与太阳花

史蒂夫第二次擦拭烛台的时候,他听到了叩门声。那是很奇怪的,他停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看向了教堂门口。虽然只响了那么一声,但是那干脆,没有急切的唐突;但那仍然是一声求询的示意,带着一种已确认的坦然,仿佛并不需征得同意,而是必过的程序。

那不是外面大风卷着什么东西沉闷撞击的突兀,尽管冬日里他已听惯了这种有时尖锐刮擦削剥有时狠狠一震的动静,在夜风凶的时候,他甚至能在第二天得到门上一些新鲜的划痕。如果他听上一整夜时,不会觉得那声音是孤立的,它是逐渐变调,而富有过程的;外面有一个世界,并且经历了考验,无论是树木,河流,还是骨碌碌滚动的小石,远处的村庄,村庄外的灯火,它们都将在风中模模糊糊地揉在一起,渺茫成闪闪即灭的不确信;行人赶路的沙沙步声,裹着含糊热气的交谈声,犬兽的几声吠吠,枯枝折断的脆生,它们放大又缩小,被风牵得很远,一条线一般消失在天际。当那一切被厚重的大门都关锁隔离在外时,那么无论那片世界拥有着什么真实、或者史蒂夫合理进行的一些猜测推想,都会慢慢抽空,压缩扭曲成一种奇异单一的感受。就像那些时刻,外面世界所保有的真实和秩序的规则已经破裂,只有糅杂拼凑着形述的碎片。
他甚至不确信它们遭遇了什么:它们是否经历了如他所想象的,或者在无论触及感受的风暴中,之前他所感受的真实不再为他存留。那些声响,有时让他觉得是地狱中哭号挣扎。恶鬼在圣处前留下痕迹,它在叩击试探着某种真实。
要确信坚固的防御,要听听看人间信仰的力量筑起的围防;但是这种时候,史蒂夫只是睁着他那双清净的眼睛,更为一声不吭,不发出一丝声响。


他顿了一刻,仿佛才下了什么允许:

「请进。」

这个点并不是信仰者话语自由进入的时候了,但是他不认为有将任何东西拒之于外的决定权利;倘若只是通知的差使,赶路的旅人,流浪而无所回避风雪的游魂,那么除了信仰的归处,教堂也是一间能挡风御寒的大房子;他们提出了请求,那么史蒂夫就会让他们通过;但他并不是一个守门人,他充其量替这间宽厚慈仁的教堂回答。

他继续擦着烛台的底座,而门只是轻轻地挪开了,它甚至没有往日被撑支开的、因倦怠迟疑而粗重划过地面的吱呀呀刺音;那绝不是因为对方的力气小或者动作轻,而是来者的力道已经能将它控制在平稳均匀。借着外面的一点雪光,史蒂夫才得到一些因黑白阴影映衬出的轮廓线条。

他身后的风雪肆虐,但是奇妙地,好像遥远了起来,即使那一刹史蒂夫也没有听到很刺耳而近于真实的东西;仿佛那些寒冷都被关凝在他身形划出的边缘,而他确实带着某种寒气进来,空气冰棱棱地立体可感了起来。那一瞬,史蒂夫觉得那就像是冰雪的具体闪光,在他的视觉和触感上都留下了这样模糊无叙却又鲜明的印象。

年青人又高又削拔,整个人像是被某种锋锐的利器剉刻过,身体线条并不柔和,甚至有了过分凿伤的不近人情;而他肩头的冰雪使周身裹覆着寒气,似乎让他尖峭至于凌厉得更立体。

虽然教堂内唯一照明也至于取暖的是正中间的壁炉,但是随着青年的缓步前来,在史蒂夫眼中能清晰看出那没有一丝变化——那很奇怪,他身上的寒气没有减褪,肩头的冰雪也没有融化成湿漉漉的滴水。而他的神情也没有被融缓得更柔和些;但他不是故意这样绷着的,仿佛他就是如此,是刻好定型、已有初衷的雕塑。

史蒂夫本以为他会是来烤火取暖去寒的,因为他几乎直直地要把那唯一的光焰都看到眼底去了。但是那仍然寒冷:无论壁炉中的火舌如何嘶嘶跃动,随着木炭的爆裂声灼烈,那些光热都染不到他身上去;这让史蒂夫想起他遥遥看过的火中的圣像。于是他准备多加些木炭的打算搁浅了,便也静静看着来者。

他终于立定停下,向史蒂夫微笑,而自己挑了个座位坐下,把那片慑人的棱角折下,斗篷自然地滑落而被他取下叠起;而这中间也没有一丝属于开释感染的冰雪留下的湿气。也许是扭动的火让他的神情松动,或是分不清的被移动着的火光叠盖的幻影,对方的笑意若有若无,唯一的光源带来极深重的影。

史蒂夫没有开口,对方也没有,他们允许一定程度的沉默在这时间段中流动,以便彼此都可以查获交互一些细节与信息,而把那些波流一样无绪感受与判断逐渐归汇落实为可用的东西。

尽管史蒂夫应该说,这座教堂正在休息的时候,没有什么提供的协助;但是显然对方也没有进一步提出需求。他看上去只需要坐在这,哪怕这甚至看不出休憩是不是他想要的。那么史蒂夫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就会当他是风的访客,继续他手里的事;理论上,他想坐到什么时候都可以,神是不休息的。

年青人微抬下巴,仿佛在端详打量他面前的圣像雕刻;他不是信徒,史蒂夫一眼就能看出;但这也不是偶然,是行人的随意投驻歇脚:他是带着某种目的过来的。

虽然搞不清楚,但是史蒂夫并不好奇,他向来不是那种好追究打听的人;或者动了这种探人衷情的念头,会为他听取他人忏悔时多了些不纯的私人动机:他也仍然没有这个权利。

沉默很多时候随着时间下落越来越沉重;但是这个年青人控制住了这种重量,空气仍然飘然地流动着,他让彼此都自由,他过来坐着,而史蒂夫做自己的事,他们不必对彼此介意负责。

在巡视完了这一圈教堂的景况,青年终于把目光落在了史蒂夫身上。他就像饶有兴趣、却认真地看着他按自己的条理动作着。他的目光灼着他,从脚跟烧过后颈,再燃到他的被映亮的白皙脸侧。外面的雪仍然沙沙地下,被风挟撞着打在门上。但是那些骤然都隔得更朦胧遥远了,唯有火焰如何吞噬木柴深处核心的声响清晰到如舔舐耳侧。

「你为什么一定要从右往左一下到底」,青年的声音落下来,就像饱满却冷凉的风游彻林间,而沉着的雨落向海洋,整片空气都低了低而浓稠缠结了起来,「而且我觉得它已经很亮了。」

「是吗?」史蒂夫低着眼睛,「可能我有点强迫症。」

擦净它们不是为了履行某种职责,因为如果如此他早已经达成了;这只是他单纯自己想这么做而已:因为他确实很认真细致地,指间的布走过灯台的每一丝缝隙,但是却从不折留。

青年笑了一下,空气忽然活泼起来,又急急地流动荡漾了;而他的声音却拖得悠远:「夜还太长…」


他坐了一会,连什么时候走的史蒂夫也不知道;只是他反应过来,人就不在那里,就像他来时一样。

史蒂夫这才从黄铜金属的刻痕中抬起眼,把自己手中的烛台轻轻放下,看向原来青年坐的位置。

他的后颈冒出细密的汗,缓缓滑落入袍领下;他看了眼壁炉,夜末的火焰已近于矮顿,他隐于牧师长袍下的十字架却耀出了银色的闪光。史蒂夫将它抚按下去,转过身来看向圣像,又听见猝然的一声、木炭最终脆折断裂的爆响。


隔了三天青年又来了,他来得没有规律,如果非要总结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他总是能准确捉到这间教堂最安静的时候。

史蒂夫通常这时候不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待着而在这片静寂中醒着;而青年也掌握洞悉这种被遗漏的时间,施施然占有这份被世界暂时忘记的幽谧。

他开始会多了些话,那不是自言自语,而是他确实想讲述;但是那不是对史蒂夫,有时他觉得他的目光并没有实感,他在这与否,他不影响他的话语有明确去处。

他有时愉悦有时愤怒,声音锐利时能割过火焰而远远扎投到史蒂夫耳边,那语调中有着奇异兴奋的东西;而史蒂夫泠然不动,连眉都不曾挑起过。

他说下雪很好,他很喜欢这里的雪,下起来就是源源不绝,毫无穷尽;这时候他清绿眼睛仿佛浮游着光;但是他又会说雪是不该的,为人间盖去了多少肮脏罪恶。他情绪交接得宛若美妙的吟咏旋律,而让其间喜恶意味的转化区别近乎不存在。

「雪化了那些还是会显露出来,」史蒂夫有时会漫不经心地接入,仿佛他们在交谈:「没有罪恶能被真正放过。」

青年脸上挂着经得住考验的笑容,但是那意思不明朗,像是赞许像是嘲弄。他转而说起了它们是不值的,落地就会被践踏,和泥土分不清地拧在一起,最后又成为新的污浊;抱着再干净的样子又有何用,没有被拆穿的真实不那么赤裸得让人发痛。

「唔…」史蒂夫沉吟了一会,鼻息的呼出让他像是在思考;但是他没有:

「它们不一定抱着目的;」他自己就轻笑了一声,整理东西的手好像也轻快起来,「只是在别人眼中它们仿佛很高尚。」

「有人能真正代替他们自己弄懂这些吗?」

他看着青年的眼睛,一双明眸磨过般锐亮,和他看似温和的笑容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青年忽然眯起眼,「一种很相似的颜色。」

他没有说完,有什么东西被省略其中,但是史蒂夫终于听出了话语中关于他自己的重心;而他的话继续燃着,如同他也灼灼燃起的眸光,走向不确定的迷狂:「金色的…辽阔而丰收的大地,蓝色的天与海…」他微笑起来,仿佛喜爱一般,「多么漂亮,多么伟大…」

「人类假如不靠这些活着,他们是不是一无是处?」

他忽然站起来,一步步进前,话语尾音的笑充斥在这教堂间,绕成一种放肆的无情讥嘲,宛如利箭。

史蒂夫的手指划过桌布的边缘,将它们最后拉抻直,绷如他此刻凛直的身体;然后他皱了皱眉,像是仍然发现了不满,又反复地铺抚了几次。他的认真让他仿佛和外面的所有动静都远远隔开。

「你们这是来收容罪恶的吗?」青年松动了肩,「我听说是。」

「这里有个奇怪的规则,什么都可以原谅。」

「无法理解吗?」史蒂夫开口,「代替原谅你的并不是上帝,是你在决定忏悔那一刻的良知。」

青年的笑没有减弱一分,「我赐予过死亡…」,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这间小教堂中,「很多次…」

「谋杀,还是亲自动手;」他微微侧头,仍然用目光吃着史蒂夫,展颜一笑,「我从不觉得自己有罪。」

那又怎么样呢,这是一种孩童般挑衅的天真。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史蒂夫的话语淡漠,和他重复的动作一样平板无趣;而即使是这种无情绪,在此刻也意味着拨动最后情绪的挑衅。

「不理解而已。」青年没有因此将怒火撩开,笑盈盈地接了下去,「你们的罪;我的罪。」他拨转了手中的小玩意,史蒂夫不确定那是什么。但是青年专注地看着,他的神情又是喜爱又是沉思,惘然的雾在他的脸上覆盖开,将他紧紧包围,消隐在这夜色中。

然后他忽然手一攥,什么都破裂了,碎片粉末从他修长明净的指间散落;他的笑容仍然明媚鲜明,那份喜爱甚至没有从他脸上褪去。然后那神色再深一深,转瞬成为最深的厌恶,风霜在他身侧弥漫而来;但是就像史蒂夫最初看到的那样,那样的神情并没有变动,仿佛他的喜爱与他的憎恶,全是一个样子。史蒂夫想起圣书中的一些句子;他若有所思地念喃了起来,又把对方抛在以外的世界。

「真是漂亮;」青年开口,他灰绿色的眼睛因此有着欲望的鲜活:「那会是什么罪?」

他不再要求回答,只是将自己伸了伸,最后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休息似的闭上眼。

史蒂夫的话姗姗来迟,但是他仿佛只在等这个时刻:
「假如你想讲述自己的罪过,我一直都会在这。」


嗡嗡的震鸣在史蒂夫胸口回荡,但是他最后压下了其他跟着的话语。

「没有太迟的东西…人总不会有比后悔更迟的…」




「那是个漂亮的人…」洛基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把断裂的字词吐出,他总是很困倦的样子,仿佛讲完这些需要极大的思考力,或者皱眉不悦的挣扎;而他会撑不住睡着。

他还是会过来,有时沉默,安静的时候一言不发,坐一个晚上,仅仅默默待着就足够填充他的气力;他常支着头看史蒂夫忙活,他要整理礼拜的致辞,信徒的委托;更多时候,他会把自己盖在火光中看书。他是那么专注,炉火跳动扭出的光阴从他的眉上流去,而他的所有细节都纤明如刻。最后洛基会靠在椅子上慢慢睡着。

他会想起一些遥远的梦境。辽阔的原野,风一般追逐的身影。

赤红的光,就像这烧尽这宇宙的大火。


他沉落着,披风带着水滴上溯,就像是这世界还出给天空的雨。雨在寒冷中化成雪,而雪又无穷无尽、无知无觉地回落。无论是痛苦,愤怒,还是血迹,肮脏丑恶,都一并掩去。整个世界有着空白般的完满,有着不被悲哀与鲜血沾染的洁白。


而史蒂夫看着书,一侧的脸庞被映得温暖明亮,唯有噼里啪啦的烈火声陪着他。

偶尔他翻页的间隙看了一眼睡得无声息的青年,而那目光又越过投向那厚重的大门;他觉得这扇门掩盖之后的一方之地,曾栖息庇护着多少受伤的、无处可归的心灵,但是仍有无法被安慰而息宁的灵魂。


有一次他过来,脸上挂了一些伤,那张清秀的面孔有了些惨白,显得有些落魄,又有些可怜。

「自大、傲慢,自以为是又鲁莽…」他疲惫沉吟,声音却仍然清冷得响亮,「这家伙就是这样…」

史蒂夫拨动了下炭火,觉得这些词并不是陌生而突兀的;他转过身来:「你觉得火还够旺吗?我怕你觉得冷。」

「当然不;」洛基微笑着,「我在雪中出生。」

史蒂夫搓了下手,「这听上去不是很好的理由。」他靠着壁炉,一双蓝眼睛深澈得不可置信。

「你知道有人从没见过夜吗?有个地方金光普照…」

「天堂。」史蒂夫的声音清脆果断。

洛基笑开,「那就是天堂吧。」

「那天堂里的人是怎么回到人间的?」他忽然挑眉看史蒂夫,笑容逐渐加深,

「你应该比我更懂这个故事。」

史蒂夫不置可否地也用手指敲着自己的小臂,但是洛基的目光直如长箭,不曾撤去。

「你们尚未明白堕落的原因,就劝诫人如何洗去这些,重返圣地。」洛基把自己在椅背上摊开,他俊朗的面容露出了顽皮的笑意:「简直难以置信。」
史蒂夫却觉得冷了起来,他又走到壁炉前拨了拨木炭,撩起的焰光差点拂拭过他的脸颊。

洛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之前劝我赎罪,那你要不要听听我的罪行。」

他的字词仿佛一个一个从他舌尖碾过,沉重地压在了史蒂夫的颈后;他耳根开始无端发酸又发麻,在一片嗡鸣中,忽然又格外寂静,仿佛连自己的呼吸都不曾有。

「那是怎样地漂亮…金色的发,灿烂又明亮热烈,蓝色的眼睛,就像没有尽头的天空与海…」洛基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被他含吮了很久才舍得倾出,那中间萦绕着迷惘而不清晰的,却又带着隐隐笑意的欢愉。史蒂夫的背脊宛若被刺痛般灼热,仿佛是烈火顺着缠着饱满情动的沙哑语调爬上他的皮肤,摩挲着他的耳廓,噬咬着他的思维;他的感受是如此地鲜明,清晰到汗珠缓缓沿着他的发梢垂落。

于此烈火的疾刑,苦难远没有终结,但是十字架已经钉上他的身体,他竟然无法动弹。

「因为我想亲吻他,吻过他每一寸强韧而有力的肌肤,把齿埋在他能裂穿苍穹的剧烈脉搏之下;」
洛基的指敲起来,目光直白灼灼:「我最识得他的所有,撕开的血肉毫无保留地向我展开,无论丑陋、美丽的,他的痛苦因我而真实,他会因我而无上愉悦。他的喜怒被我所纵,他也必与我至死方休。」
他脸上挂着温和又深沉的笑,仿佛他如此般:「我是他最亲密的人,我是他最恨的人:他将与我同享极乐,他将与我走到这黄昏的尽头。」

「这是世间最紧密的结合,这是所有罪恶的起因;所有爱因此而生,所有恨跟着诞成。」

「你真的不觉得它美得让人睁不开眼,就像罪恶一般,让你们提起来都发颤?」

史蒂夫的手指在打颤发抖,骨头在咯咯嗡振作响;而他死死持住,才将自己从淋淋冷热交织的汗中拔出。炉火旺极了,几乎是倏然间游蹿过史蒂夫周身,在这教堂燃起近乎于极致的明昼,而所有景象都在这中间扭曲,耳侧只有因这世界灼烧而产生的无尽鸣响。
被烧着沸腾的血液游走周身,心脏因这快要灼烫到窒息的热度蜷曲开裂,而他的感受却因清晰明楚而痛苦至极:只有游蛇般诱惑缠绵的低语,因触碰抚摸而带来的清凉纾解,随着气息纠缠交换渗入骨髓的亲密;温柔的笑意,把控的凌厉,这世界所有的感觉泛涌如潮,成为他一人的激烈澎湃。

史蒂夫的眸尖简直亮成了极为白灼的光点,仿佛能擦着这世间的一切燃起,洛基毫不怀疑他有这个力量。这就是人欲望的力量,他见过的罪恶的根源。他咬着牙,唇边的鲜血无知觉地渗淌下,那甚至是栩栩夺目的鲜艳。

漂亮呀,真是漂亮。

原来他存在这样的欲望,这才是他的罪;

原来他也存在这样的欲望,这也是他的罪。

洛基带着微笑远远地看着,挂着某种早已自知的得意,又像是欣赏像是嘲弄;而一股风从史蒂夫的脚下猎猎拔起,深红的火焰随之而上,将他玄深的外袍打开,胸前的金属十字鸣震着响应跃起。旋绕着他全身的疾风与熊熊烈火纠缠撕扯着;它们亲密卷裹却又激烈纠斗,而劲风最终将这火光远远地支隔而开:它曾撩动着火往上攀沿追跟,但是压倒性的强骤最终平压折灭这所有狂暴。

「不可试探于主!」他厉声道,斥开身侧环抱自己、扭曲世界的业火,话语所至宛若乘风平定了那些焦灼,而幻象濯然松动飘曳;尽管他的声音也近于脱力的游息,但咬字仍如此清晰决绝,将他与对方造就的世界遥遥隔开。
史蒂夫那双清澈明净的星目升燃起另一种熠亮的光;他眸光炯炯闪烁,放出金电般的神采,庄严肃毅,一心不移。他仿佛是持剑而赌过此生的决心;对方的轻蔑,对于信仰尊严的羞辱践踏,他必将誓死抵抗,以命相守。人间的执著与偏歧的惑念交接对峙,至死无休地延续着,虔诚得燃尽了一生。

洛基仿佛在烈火中看着这一切,看着对方苦苦努力拼持着;他冷酷漠然的面孔侵上一丝回忆的思惘。他们也曾这样拼死搏斗过,现在也没有分出胜负,谁也不肯屈服:他本以为他们一生将会如此,也必然这样度过。

命运有其偶然性,偶然有其必然性。

时之轮不停往复,终将会在人间造就这个结果;无法更动的,不曾变化的,千千万万变数流转中的恒定,一脉贯穿起这个世界的血肉;无法挫磨,无法消退,远远的烈火,游掠原野、于此世界周转不歇的长风。

那双给予过温暖与力量的手臂,同样能持剑相对;他那伤害过兄长的手,也同样曾与他紧紧交握。

金宫的欢笑,世界树下的拔高,谎言与泪水,终灭的誓言。

世界既已,仍禁不住神为它悠久叹息,仍禁不住人为它深深长歌。

祝福的赞美,痛挽的落泪;弦声两侧,一刻不停。

烧延在他们周身的大火消隐,仿佛这都是史蒂夫的幻觉,教堂内仍是一片寂宁,只有壁炉中烧着炭火嘶嘶声。
洛基直直明朗地看着史蒂夫,望向那双星河游转般的湛蓝眼瞳,然后他轻轻笑开:

「实在是漂亮。」



史蒂夫跟着村镇上的人家一起吃晚餐,大家谈到了近来入冬不止歇的肆虐暴雪,这一个月间反反复复,最近已是连续三天没有停过了。史蒂夫漫不经心地听着,像是专心吃着自己的东西。席间有人忧虑地求询他的看法,是不是触怒了神明,而他也只是慢条斯理地说:「没有的事…不久会停的。」

在这风雪天,史蒂夫把教堂的火烧得更旺了,即使是深夜从外面看过去,老旧的小教堂也光亮温暖得像盏明灯。

他甚至收容了许多本来在外过夜的猫猫狗狗,在壁炉前铺了毛毯,让它们睡栖在那;他自己在一旁支着头画画陪着它们,火光仍然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温柔沉宁。

洛基又一次来了,他总是这样,悄无声息;但是每次史蒂夫都知道他过来了,可能是风雪先替他敲了门;他头也不抬应道,「请进。」

他身著殊异于以往的威凛神袍,暗绿披风飘垂,而史蒂夫也毫不讶异,侧目看他一步步走近,仿佛等待他多时。洛基的步伐深深浅浅,并不平稳,却仍然神仪挺肃;肩袍上的霜雪随着悠缓近前一点点化解为下滴的水与潮气,仿佛在他的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忧茫的雾汽;


他伫立在走道的尽头,像只是第一次时候的轻声问询:「你还会画画?」

史蒂夫把画夹支过去,看向他,「业余爱好。」

他停顿了一会,「…本来我打算继续学下去,但是我发现人们需要信仰,所以就依从母亲的意思,当了牧师。」

洛基安静地听着,什么都没有说。然后史蒂夫忽然把眼睛抬高,像是他本人的某种欣悦:

「你不觉得更暖和了吗?我换了更好烧的桦木,前几天劈了一下午。」

洛基的笑容若不曾变动:「我觉得我说过我不畏冷。」

「也许是这样吧;」史蒂夫沉吟,目光在他周身走过:「但是我总觉得你很冷。」

「人类的慈悯(sentiment ),」洛基仿佛想笑,随即无可奈何地悬着一口气,「这是你的推己及人吗。」

「也许吧,」史蒂夫坦然地往壁炉旁靠了靠,闭着眼睛,「我的朋友是在冬天走的…我总希望,冬天能再暖和一点,再暖和一点…」他平缓的话语绕在洛基耳侧,仿佛是无论如何的风雪都无法侵扰那份温和坚韧。

于是过了一会,洛基慢慢挪了过来,在史蒂夫身侧蹲下,伸出了手,袍风在这由平稳的呼吸与飘忽不定的烧火声弥漫流动成的静谧中轻徐掠动。两人离靠得很近,却仿佛既共享、而又不在一个世界之中。


赤红的火光涂映上洛基苍白又虚弱的面孔,他忽然又喃喃自语了起来,像是轻盈的飘雪,有着难以置信的柔和温情:

「有一片地方永远落雪,有一片地方永远金光闪烁…有个神明始终光辉灿烂;」

「我曾只记得他的阴影。」

史蒂夫凝视着他,他的目光极为深刻,仿佛是游走过烛台每一缝隙的手指,将他的每一丝细微线条都收印在眼中。然后他开口: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没有影子?」

洛基看向他,而史蒂夫的目光简直扎到了他的眼底:

「要么正立烈日之下,要么身置黑暗之中。」

洛基默然。

很久以后,他缓缓站起;他有些吃力,仿佛每走一步都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然后他环视过这一切,最后把目光落在他正面前一眨不眨看着他的史蒂夫;他的话语才像从肺中艰难地慢慢吐挤出:

「我想要忏悔。」

史蒂夫的牧师袍尾在炉火的热风中长长舒展而开,修拔的身体凛直若剑;

他神情骤然端穆,襟前的十字明亮闪光:「现在就可以。」

但是洛基只是微笑,有什么话只在唇边浮动,却最终没有酝酿成形。他极为疲怠地坐靠回了座位,像是想先歇缓。年青人露出了他脆弱又纤薄的那份单纯,而所有的伪装都不再需要:因为他的话语最终静静地散落,飘沉在这无尽深夜之中。

「我怀念阿斯加德的光芒…」

史蒂夫默默注视着他,而他的手还落搭在他的手心上;

他最后仍然握过那冰凉的手,虔诚温声地念道:


「愿主宽宥你的灵魂,唯愿你于这世间得到真正的安息…」

青年的脸上仍携着似是活泼,却又安宁沉稳的笑意;而史蒂夫却知道,这些都不再对他有任何意义,他的灵魂已自由憩归他想去的地方,这位神明已在那一刻宽恕原谅了自己。

风携着雪簌簌吹去,而史蒂夫跟到了教堂门口;当他把大门打开时,这世界的风雪都灌涌进来,而史蒂夫凝视着那远上天际的轻盈雪花,它们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永无终点…




雪停的第二日,史蒂夫在教堂门口铲雪清路,连日来的积雪已经让平日生活都有些不便。他花了一上午终于清出了通到大路的径道,而他也还要帮周围住户一起清冰除雪。

雪停了后是难得的晴日,没有冬风的肆虐,史蒂夫觉得比往常温暖多了。他开始思考借着这几天的好天气着手修葺教堂顶了;再来一次这样的暴雪,年老的教堂恐怕支撑不住,而他也不想再只能憋待在教堂里整宿整宿地消磨时间。

叮叮当当地打了一些木制的狗舍,总算把那些猫狗给安置了下来,周边的人都称赞罗杰斯牧师有好手艺,勤劳又踏实。积蓄的木材已经不够,他又带着拖车去教堂后的林中取些用料。

雪之后冒头的春,已几乎带来了花草探出的生意;而他也需要一些花儿来点缀明亮这个暮沉一冬而无生气的教堂了。

当他把一丛明艳的花儿放在一车木头上带回来时,邻居们也开始讶异了:

「这并不是太阳花盛开的时候。」


「也许是哪个神明的恶作剧吧,」史蒂夫笑着,阳光下他的笑容温煦明朗:

「他也希望今年的春天早早到来。」



—————————————————————————————

史蒂夫别了几束太阳花在教堂的窗旁,春天温暖了昼夜,教堂内的壁炉也不用整夜地燃着。

那天他布教完在回去的路上,忽然间感到了头顶上的风暴在聚集。而他并没有急着赶回去,反而停在了原地,凝视着那逐渐深沉的苍穹。

雷电在整片天空裂响,仿佛要将它扯穿;暴雨随着纠缠的雷电深扎大地,像是一片唤起重生的洗礼。

史蒂夫浑身都湿透了,但是仍然不移一步地凝视着那极为耀目灼烈的闪电;他的眼中也仿佛染映出了这明亮的金光。威严壮美的雷之神,在这空中扬起赤红的袍风,直到他乘着雷电浮落在史蒂夫的上空,他都目不转睛,不曾回避那灼烈的光彩。

给予大地丰收宽厚的金发,赐赠河流大海宽容的蓝瞳…

那些同样映照在他眼中,史蒂夫的微笑在这风雨中有着毫不动摇的从容,是人类的悠久由衷动容:「真是漂亮…」


—————————————————————————————

高大的神明和史蒂夫说明了来意,他神情肃穆地向他表达了阿斯加德的神祇洛基在此人间游荡的最后行踪信息,而史蒂夫点头,他确实在这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刻。

只是他略为斟酌地问道:「那么洛基…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弟弟;」雷之神神容沉毅,却仍携卷着几分哀痛,「我来带他回家。」


原来如此。


史蒂夫仿佛才理解那人眼中,曾经飘雪冷光般哀伤静沉的归属;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他说,但是他已不在这里。他把他最后留下的东西,解下的披风还是头盔,都放在了教堂后面,他可以带他看看,或者移交归还。

索尔决定去拿回这些,但是走前史蒂夫忽然把一束金赤交杂的花递挡在对方胸口:

「带上这个去看他吧,他应该会高兴喜欢的。」

索尔凝视着这明丽灿烂又生动灼烈的花儿,不自觉地问道:

「这叫什么名字?」

「太阳花,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花。」

「是这样吗…」索尔缓缓地开口,仿佛呼了口气,「我没想到他会喜欢这样的花…」

史蒂夫看着他,只是不语微笑。



他在前方先行带路,两侧的草芽已从残雪的积水中冒起;两人徐徐穿过将成为夏之丛林的春日小径,在这春光中轻声交谈。

风在他们身侧不停地拂游而过,向着明天不断吹去;他们悠然缓慢地行着,穿过很多次阳光后,就把这条雪化后光亮闪耀的小路远远地留到身后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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