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既已

怀明的长剑

Everybody finds love,in the end.

Stay Gold

他像最初的闪电重新落回这里。




索尔一直坐在那,就像很安静一样,呼吸重到不再喘息的滞凝,双眸愤怒到空白的平静。那当中曾有中庭的丰收,大海的波涌,但是现在只有一道闪电,直直地刺向虚无的终点;倘若不能劈开未来,就要斩裂自己。

或许见过这一切的史蒂夫该说他已经压抑了——索尔已经用一种惊人的方式在压抑这一切,所有雷鸣收在风暴的尾端,天空不明地失重搅聚着,却迟迟没有下落。

风之帆收起尾翼,云之海冻于深空。


他凝视了片刻,终于像想起了什么一样,也许是最初扣押洛基战机上的一刹震颤,霎时灼目而现今还耀于他双瞳的白光。史蒂夫的骨头里现在还泛着金鸣石振的酸,仿佛在某些嗡响的时刻,它又会像不息的潮翻涌而上,整个世界陷入虚茫的鸣震中,而他不断与它动荡回响,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遥远。

在索尔能够把这片空气烧完之前,史蒂夫在他对面坐下,他存在的填入支隔开了虚空,而让仿佛活泼倏然占据这片时空。索尔就像被这过于生命的气息灼伤一般,因为史蒂夫身上也是血肉沸烧散出的鲜明热气,是每一刻燃噬着生命的炽烈生动,这使他的眼睛也灼亮无比。

而这种明亮无疑是痛苦沉重的。所以即使是挚友带来的活泼流动,索尔一时也没有办法回应他;他几乎是抬了眼,像是示意。

但是史蒂夫坐得很随意,甚至把手中的钥匙串都随手放远了,那就是不用严肃讨论的意思,而只是和他说着最日常不过的事。

「吃点东西?」史蒂夫征询。他歪了下头,像是思考,「黑麦面包还是烤鲑,」他的手指无意识叩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明笃声;然后他看向索尔,露出微笑:「我请客。」

索尔真的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反应,也许是默许,而默许通常是他们间的沟通方式,他的队长能理解这一点,哪怕其实那是没有必要拒绝。他已经累了,随便如此,而史蒂夫他可信任,他也不愿做过分思考。
对面吃得仍然与人无尤,史蒂夫要了一份吐司和一杯咖啡,吃得流畅,像一道正被解答的题。索尔看着自己盘中边缘被烤得有点焦香的红鲑,他不知道自己吃没吃,可能已经吃过一条,又好像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没有很实在的感觉,无论是他落刀叉,还是吃进腹中,那都没有清晰的区别。
然后他在这种恍惚中看回面前这一块,那颜色逐渐放大而逐渐深浓。

「哥哥,如果鱼会说话,它会说自己并不想被吃掉。」

声音像闪电一样骤然刺来他的意识,然后那颜色铺张而开,淌了下来,满桌子都是。

满地都是,黏嗒嗒的,会钉在靴上,钉在大地上。

索尔站起,而整个桌子都已经在剧烈摇颤,而他浑然不觉。他仿佛在巡视四周,但是雷光随着他的视线几乎绕了一圈;他的嘴唇动着,有个词始终在成形与不成形间回转,仿佛是气息的吞吐。

「萨诺斯…」不能说出的名字,夺走过话语的词;

「萨诺斯…」

「索尔!」他空白的意识又划过这道甚至有些尖锐的闪光,杯碟碎裂声,人们的尖叫揉在一起,而那声音仍然反复不断地穿越而来,仿佛执著要突破这片封域;雷电还在他周身绕着,但是史蒂夫已经扑过来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索尔,冷静下来!」他的脸已经被光映得明亮到深刻,手却仍然紧抓着他不放:「不要回想。」

那掌心有什么,温度,中庭人的血肉,温暖或是灼热,粘着的汗,一种急切的心情。

那中间有哭泣吗,有泪水吗,有属于死亡的深沉哀痛吗。

萨诺斯夺走了一切,他想说;他也许要说这句话,但是史蒂夫做了回答,他们还没有夺走,还有仇恨,血债血偿的复仇与痛苦还活着,还作为他们在这世间直直存在着,是妄作神者完美计划中绝不该存在的刺。

索尔没有再动作,而只似是一种平静,好像他们真的在聊天。他看着面前的史蒂夫,忽然就像洞穿遥远时空的询谕;因为他是那么奇特平和地说了一句:

「你也是如此吗?」




他们终于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而彼此都已经在破开的自我世界中面对面了。史蒂夫这才沉默了片刻,把咖啡搅了搅,仿佛把他沉思的思绪打捞组织得明确。

索尔像不明之刺的敏感拘谨让他不自觉会成为笼罩这种情绪的温和包容,但是一旦他回返过来,史蒂夫就会退回到自己的矜默中,又成为他独守领地的领主。

索尔这时候才理解他,才像忽然理解了面前这个人,虽然他觉得他曾已足够了解对方;而史蒂夫却始终理解他。

就像他一直站在这时间的端口不断回望,时流漂过以往破裂的自我尸体躯壳,他注视而过,却已并不再叹息。

他已然该习惯这些,以至于从容;但是却从来没有接受。

于是史蒂夫开口,也许吧,那时的他也像是忽然被丢在了这个世上,没人告诉他为什么,而他也不能向任何人问为什么。生和死都是禁令,无人告知,他也无处知晓。

但是他不觉得这可以和索尔相比较,他沉默了又沉默,最后说,地球还是他的家,但是,

他的蓝眼睛对上了索尔的双目,

「你能把中庭想象成你的家吗?」

这不是残酷的事实,而是一种真实,只是获得答案就会选择两条路之一走下去的问题;生,或者背弃这个世界的死。

尽管这个断续的世界没有他七十年的存在,这给他的生命造成了断裂,但是他始终与地球有着根本的联系;而这没有办法强求索尔。

史蒂夫是这样活着的,所以他只是在陈述真实。

然后他把自己向椅子打开,像是并不要求回应一样闭眼,舒开他眉心的深凝。

那甚至不应该是幸运的什么东西:他只有选择;而他没有选择。

「很难吧…」索尔缓沉开口,但是他很温和,反像是询问与置评。如果这是问题的话,那么史蒂夫没有办法回答,因为现在的他仍然不算是结果,仍可能是这过程的一瞬;

而他只学会了平静。

足够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最后平静地,将命运掰压到最后一刻。


他说起了自己,史蒂夫终于谈起了自己,放出了以往的一段生命。他说到那时只有佩吉还活着,得知这件事后,他觉得自己还属于这个世界;这是将他从茫茫飘摇中牵连在这世间的线,让他得以重新落回。

而后来他又知道了巴基的存在,他的近乎于幻觉的生命又被补充了一大块,而他紧紧追握;人哪怕一无所有,也总能找到让自己这么下去的理由;

人总是这样。

然后,史蒂夫的指舒了又蜷,如所有人所见,如他们二人今日在此所知,他再一次在他眼前消失。

索尔自己也在想,洛基到底死了多少次?他的把戏并没有让他对他的死麻木,他不过再重新经历那些深痛,反反复复。


他还能失去什么?

他们不会失去更多,而只会再失去。



索尔陷入一种没有尽头的搏扯。焦躁狂暴的热血与同等深刻的怒恨在撕斗着,而它们因看不到出处而在索尔体内巡回徘徊着,他一阵炽热一阵深冷,连牙齿都咬得咯咯响。即使是杀了萨诺斯,哪怕是杀了萨诺斯,那都无济于事,那仍然不会是出路,那仍然不会是归处。

那么他到底向谁宣战,又要从谁手上夺来这些去处。

史蒂夫有时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不管在远在近,他只是这样看着,不发一语。

他会在索尔又无自觉地交握着手时坐过来他旁边,如果不那么做,以他的力道他的指节会慢慢碎裂。他们不需要讲话,只是对方活着,只是知道有人还呼吸着,那就够了。

盲目像是会追随的草,绕着有意识的东西生起,成为一种茂盛的炽烈。

索尔抬手抚过史蒂夫的肩,碰到他的后颈,触到柔软的发尾,然后他看着自己掌心,仿佛看到了什么奇异的力量在其中晃动。史蒂夫都是安静地让他碰着,仿佛是一种早已自明的默许,一种宽容。

中庭人是一刹的生命,他们在活着的时候会散发剧烈的光热。而索尔曾差点以为他们会是永恒,是理性的光度,直到阿萨灭亡,神祇殒灭。

他们就这样成了可以理解,因为生命的缺失而失着血,将和一直疼痛创伤着的中庭人一样。

有的时候索尔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大概会无知觉地掉泪;尽管他想隐瞒这种情绪,甚至想压抑这种情绪往恨怒的深处走去,不想让他人察觉,也不想困扰再受不起惊吓的中庭。但是他过于诚实,他的所有心情都会被反映在骤然的雷暴之中,让他没有办法隐藏;

他毫无办法。

史蒂夫不会说没关系,他只像是没看见一样,当成习以为常,当成一种应该见惯的自然。


他一个人待着并不好,可是不让他一个人待着更不好;一定要和他说话不好,可是不和他说话更糟。
如果一个人想走向不可知的深处,那么任何人都没有办法阻拦他。他并不希望复仇是索尔唯一的信念支撑,可他又想不到不让他这么做的办法。


他会花更多的时间陪他,这无关乎他的意志或者需求,而是他自己这么做。索尔有时会说话,有时不会,有时像是自言自语,有时会有史蒂夫回应。

如果索尔说着说着会掉下泪来,史蒂夫会一下把灯关掉,宛若一种生硬的掐断,却又允许了更多的寂静同深暗在这中间弥漫,人在这不可知中展开,仿佛会轻飘飘融于这种虚无,他们便是这世界全部的主人。

奇怪的是,索尔却感觉在这其中拥有了什么,所以他的话语开始变得轻柔,像是舒软地铺开,去向一些也许本来不可能的地方。

他像是想起了少时,他这个年纪不该回忆的儿时时光,没有毁灭的阿斯加德,辉煌得像是传说的谎言;而这个时刻,他们全部存在。

原来索尔也会有少年时代,史蒂夫想;他很难想象,或者他并没有想过:因为神明就是这样,好像总是如此,也一直如此。

于是当他谈起那些战争和喧闹,争吵和欢笑,史蒂夫是最好的听众,他靠在他旁边,压捱着他的肩,像是思考像是养神。但是索尔知道他听得很认真,那份专注凝在他的鼻尖上,让他的呼吸都有些缓慢。

索尔问起他时,他才慢条斯理地回他,绑着手臂上的运动绷带,凝视这片深沉的双眸仍然明锐得如同闪着光。

他有的时候也只是布鲁克林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他微笑,像是蝴蝶的轻轻扑翅,卷起小小的风。




当他们还有大把无忧的灿烂时光时,而众人也都有这样的岁月之时,他们甚至在纽约的游乐园玩过;托尼做的庄,显示中庭人的慷慨,要包下整场——这被史蒂夫制止了,他觉得不应该打扰到他人,说复仇者们的霸道。于是他们轻装低调地游于其中,索尔拎着锤从这些光怪陆离中穿过,也都是觉得小把戏,不足为奇;而史蒂夫更像是不感兴趣般地悠然前行,挂着往日的微笑。

克林特在射击的场区停下,而托尼连声说道:「拜托,不要砸了人家的场子。」于是他让给索尔,像是一丝挑衅,而索尔欣然接受。他莫名奇妙想到了自己的妙尔尼尔和史蒂夫的盾一样,都在瞄准的掷出后会折回,这是一种坚信不疑。然后他看了史蒂夫一眼,史蒂夫的目光抬了一下,像是也饱含着鼓励的笑意。

他摁了几下,显得小巧的枪在手中的震动让他觉得不舒服,而那些子弹也都杂乱地在靶上留下痕迹。来自托尼的嘘声在一侧响起,而他随手的几发最差都没有离开过八环。
索尔略皱起眉,又重新对准了靶子,仿佛在摩挲研究。在这刻薄的笑声中,索尔的耳侧压下了沉稳的声音,而他的手被牢稳托上,指向对面。

「索尔,不要动。」

索尔看着,而不知道是他还是史蒂夫摁下了扳机,几枪连发,先是一发九环的提示,后面便全是如狂风过骤的连续十环喝鸣声。这个游戏设置的喝彩声实在太嘈杂尖锐,让他听不清托尼在说什么,总之肯定是怪腔怪调的;而史蒂夫的呼吸一息不乱,挨着他的肩膀慢慢撤去。

「我没想到,」离他们都有些距离的班纳说,「队长平时都不用枪。」

「但是他可是正规的军人出身,你不能忘了。」娜塔莎笑着,仿佛对他眨了眼。

「呃…我也是这个意思,」班纳像是卡顿了,只好转向史蒂夫,「但还是有经常在练习。」

「即使用不上,但是应该永远准备着。」走过来的史蒂夫接上了他们的话,托尼那句请外援没用才落过来。
史蒂夫应声侧身,理所当然挑眉朗声道:「我们平时可没少外援。」

大家会意地笑开,善意地看了一眼索尔,表示了一种默然的宽容。在这一片朝向他的笑语中,索尔看着唯一安静微笑的史蒂夫,所有人都被涌起的声潮淹没,而只留下了他们。


就像现在一样。




索尔问起了他,其实他早该问的:史蒂夫没有攻击的武器。

「啊,」史蒂夫躺在索尔的床上望着天花板,目光和语气平淡直板,「因为可能的话,我并不想杀人。」索尔想了一下,忽然觉得是,史蒂夫应该是这样的人,但是好像他出现在这里也是应当。这两种思绪忽然错综模糊他的思考,让他有些停顿。

「我不是说回避手上的鲜血或罪恶这件事,」史蒂夫转头看他,「只是我无权决定。」

他小小地补充了一句,低得就像呼吸声,「尽可能地不做这个决定。」

索尔仿佛听懂又好像还不能够明白,「决定」,他用的是这个词,好像那早就被史蒂夫在心中千万次定义过。

「你知道吧,」他缓缓坐起来,「我们谈起正义,谈起对错,谈起一切有边界或者应该有边界的东西,它们都会被衡量——它们都会被决定。」

「事实上我们不可决裁他人,而我只是做了这个决定。」

「你不觉得正义是必然吗?」索尔开口;世界树上的卢恩真言刻在他的思维上,行于他的妙尔尼尔中,使他的每次挥锤都代表着一种必然真理。

「人不一样…」史蒂夫慢慢地说,「很不一样…」

「没有一个人有完全必须要死的理由,也许在他的家人,朋友或爱着他的人眼中,他永远不必死。」

他转了转话语,「…就像你的弟弟洛基,」索尔也顿了顿,而史蒂夫继续说了下去,「但是在纽约的死难者家人眼中是,如果洛基还执意与我们作对、与地球为难的话,那么在我们眼中也是。」

他长长呼了一口气,「那我就得做这个决定。」

「也许之后会有一万个理由说他是对的,也许几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忽然历史证明了那些被我们做决定的人的正确和合理,有人说出了翻案的声音——这不少见;但是我在此时此刻做了这个决定,而决定的后果当然也是我来承受,绝不可推脱他人、转交这份重量,更不能归于正义之名。」

「我不会说自己是对的,是正义的,我做了自己的事,而这份与之相等之重也属于我」。

「那么,你依照什么做决定?」索尔那时只感兴趣问了这么一句。然后史蒂夫笑了,像是一种明亮的俏皮,怕他不能够相信一样——

「直觉。」




当史蒂夫再次在他身边的时候,索尔问出了这些:一定有人要问这些问题,而一定有人要回答这些问题的,不然一定会有人因此崩溃,一定有人困死在没有解答的世界。

而史蒂夫一定想过这个问题。

那些人——那些被牺牲的人,那些连一声呐喊都不曾呼出的人、那些还没有为自己命运抗争,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就被剥夺的人,他们又被谁决定,而那应该是所谓一个人妄念的意志决定的吗,那有人能承担这种无可数尽、连死亡都达不成的后果吗?

我们能承认萨诺斯就是命运吗?

史蒂夫艰难地开口,像是苦涩一笑,「总有人想扮演上帝…而他们觉得这一切只是不断地牺牲——不断地拿别人牺牲,拿未来牺牲…」他自己也把拳攥得死死的,「没有想过一丝的创造,而只会用牺牲来造就这一切,这是狂妄的贪婪,完全的自负;美好需万人辛苦,毁灭却是一夕之念;」

「我无法原谅…」

他的目光和索尔一样炯亮,「我和你一样无法原谅。」

我们因而在此。

史蒂夫站起,「他绝不会成为真正的神。」


——闪电将索尔刺穿,他怔愕看着对方,眼泪却悄无声息地掉落,「是吗,」「原来如此。」


他也许还在等史蒂夫继续说,但是他却打住了;站在他前面的青年因身形过于肃挺而挡住了光,而索尔抬头看他,而只有从他身体边缘投过来的微刺的光。「索尔,不要动。」他忽然说。

史蒂夫的声音总是平和而温厚,但是却底下沉着决断的命令力度;然后他俯倾下身子,伸手覆压上索尔的手背,捏握着两侧的骨,将他齿下的指缓渐又稳劲地步步抽拔而出。

齿端的松劲和骤然的抽空让索尔忽感茫然,而这时自己指侧的疼痛才隐隐从麻木的神经传生出。

「应该不管的,」史蒂夫说,他还捏着索尔的手,但是凝盯着咬得斑驳模糊的指节,齿印处缓慢渗着血,有点扎眼。
「但是出血了,」他叹口气,半是理解般却又哀悯地直起身子,「不能这样子。」

索尔默然,他其实不知该说什么,说他其实毫无意识;但是这也不尽然,他仿佛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是那没有实感,没有任何区别的界限力度。这样的试图施力感顺着被握着的手反加给对方,忽然间就会无休无止的失控。

史蒂夫沉了下眉,仿佛是因雷之神的力道而吃痛,但是他没有把手抽走,反而重新坐了回来。「你想打一架,还是找什么缓解一下,我陪你。」

中庭的那些小玩意吗,他恐怕只展开一点气力就会毁了他们的训练室;但是谁又能和他势均力敌地打上一局,那可是最终要对上萨诺斯的仇恨。他只是把史蒂夫的手握得更紧了,就像是牵留住他一样,或是把自己撑吊起来。
很久他的声音才喘缓了过来,是透着失力疲惫的粗沉,却又努力试图轻柔和缓,「这样就很好…」他的声音沉下去,像是落入水中,逐渐渺而无力,「很好了…」

史蒂夫借着撑着的另一只手往后倾仰了一些,望到了阻隔视线的天花板,然后慢慢闭上眼。



不断地回忆也许是种软弱,或者逃避,索尔有的时候自己讲着就会突然停住,仿佛是瞬间理智的清醒回照;但是史蒂夫会不介意地自己补上去,或者开始由他来接着讲自己。每次他们都觉得讲尽了,却还是能絮絮挖出一堆,像是反反复复轮廓的填补,但是最终显出脉路。生命的秘密,细节,转折的节点,全部在回顾时清晰明了,让人生不出再多的感慨。

人的生命,只有在回忆的时候才会如此漫长。

史蒂夫与他背脊相靠,这种不用面对面的叙述有着莫名的安适,话游走在陌生与熟悉间,成为一种恍惚。

他会递过去他的半罐啤酒,索尔接过闷声地咕嘟喝着,然后这过程中史蒂夫的话慢慢飘沉在这空气里,像是轻柔的雪。

史蒂夫的回忆大部分都是军队的事,那几年的经历给了他很深的感受。生与死,他看得太多,甚至看得过于深刻而成为他不断思索的事情。

为何生,又为何不得不死。

夜静静舔舐着他的脸,他却越显得静穆。

他曾和所有人同生共死。


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是战士,一定会聊到这些,无论阿萨和约顿的战场,还是人类的内战,生与死在刹那翻覆间,所有庄重尊严都无法顾及,而像是魔鬼嘲笑而捉弄出的讽刺惨剧。

如果他们没有胜利。


面对萨诺斯,他们很清楚,这一场无论是地球,还是已经灭亡的阿斯加德,这已经是全宇宙的胜负战役,而他们却不一定有胜利的把握。

他们可能会输,甚至只能会输。

就像他们想的,如果他们没有胜利,就像牺牲了多少战友、牺牲了多少人也牺牲掉了巴基的那场战役,如果没有胜利,如果纳粹仍然代表着邪恶或者正义胜出,人类的历史也仍然在前进书写着,不知道和现在有什么差异。

如果没有胜利,如果在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仍然是惨烈的失败而不会有任何不同,那么这一切——这一切,该如何解释,有什么去处,而牺牲的意义最终会被提及。

阿萨的灭亡,阿斯加德国民的屠戮殆尽,海姆达尔最后的力气,洛基最终的抵抗。

所有的宇宙,挣扎着的生命,斗争着的生命,渴求着的生命,已经牺牲掉的生命。

他们如何得到解释。

史蒂夫沉重叹气,背往索尔的脊骨压过去,他正是因为想过太多次这个问题,而甚至清晰到只有如今这般单一直接的意念。

牺牲,价值,意义…这些都不能想,就像在战场上,无论身边有多亲密的伙伴,多重要的朋友,这些都得排除在计量之外、驱除出思考,不能去反复顾虑他们的重要。这很像是回避或者放弃了思考,但那不是,那是不能思考。

史蒂夫像是很认真地要掰清两者的区别,他排斥放弃思考的轻松盲目;而当在生死无情一念之差胜负之间的战场,这些衡量至于犹豫生畏、抉择不定,而最终成为不战已败的自我牢笼。

而他们则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慢慢思考这个问题。


他的话非常平静,是水流渡过小舟,而落叶漂游在其中。史蒂夫好像一开始就是这样,但是如今的索尔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却已深感不同。

他有的时候觉得这个人从不停下脚步,但是他却已让时间久久不在他的生命流动了。一丝一刻,都早是完成之态而封存于此,而他曾路过驻足这一凝固的瞬间永恒。

他凝视着他,而他也凝视着他,这样目送别过。

索尔忽然无由感伤。


「你要把它们想象成做决定」,「牺牲的价值,意义,不能这么想…」史蒂夫也抬起了自己的手,看着掌心。

「即使我们没有胜利、而已经为此付出的人也是如此,葬在那时的战友没有在那次冬天后看过来春,他们也听不到同盟胜利的告慰:其实那本来就没有意义,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看到了这个春天,而他们正是心怀这个图景走到了最后。那就是他们的愿望,他们为了相信的东西而死;或者,」

「他们做了决定。」

「我们没那么自大的本领替走在前面的人总结意义得失,归纳他们的一生,应当背负谁的责任:他们做了自己的决定,他们相信的事情,已经选择的未来。」

「听起来像是狡猾的悖论,」史蒂夫忽地轻松一笑,「但是时间就是给人类这个特点;他们会永远以为自己在路上,在过程中,而尚未结束。」

而事实也如此。

哪怕是灭亡的那一刻,他们也会觉得那不曾结束,一定还有未继的希望在后面跋涉;而所有人都是怀着这份念头,没有真正绝望地离去。

知道真相的神默默注视着,而命运却也拿这些微小平凡的生命无可奈何。

他们的尊严也不曾一丝被戏弄过。


中庭的花落了,洛基曾和他游历于此,而他很喜欢说这句。阿萨的一切都是永恒,包括了不死的生命——对于时间和命运而言,那曾经接近于永恒。

于是永恒的金光,不灭不落的花朵,永远流动的河流。

他的弟弟欣赏中庭会落的花,会死的叶,会枯断的河。他说当花在枝头的时候永远看着是死的,而它落下的时候,才像它们活过。

洛基讨厌永恒的东西——他那时想;后来索尔想,他讨厌不变的东西。

在流动的万物中,中庭的流动,体现出了一条清晰流畅的不变。



中庭的歌谣慢慢飘落在这时间深处,


Nature's first green is gold,  世上第一抹新绿是金

Her hardest hue to hold. 也是她最无力保留的颜色

Her early leaf's a flower; 她初发的叶子如同一朵花

But only so an hour.        然而只能持续若此一刹那

Then leaf subsides to leaf, 随之如花新叶沦为旧叶

So Eden sank to grief.     由是伊甸园陷入忧伤悲切

So dawn goes down to day,  破晓黎明延续至白昼

Nothing gold can stay…* 没什么如金之物能长留...


一个士兵已经被埋在战场了。

而当风在树顶怒号,士兵从深暗的坟墓中问:

“刚才是军旗摇动了么?”


“不是,我的英雄,”风回答说。

“战斗结束了,但军旗胜利了,

从此老战友们一直举着它,

从此一直胜利地举着它。”


然后士兵从深暗的坟墓中说:

“我知足了。”

接着他听到情侣的笑声掠过,

士兵又问:

“这难道不是那些爱,

那些爱——而且记得我的人的声音吗?”


“不是,我的英雄,”情侣说,

“我们是那些不记得的人;

因为春天来了,大地笑了,

死去的人要被忘掉了。“

然后士兵从深暗的坟墓中说:


我知足了。”*



**

索尔想,自己的故事该停了。

新传说取代旧传说,人类的传说由他们自己创造。

他也忽然感到了莫名的渺凉,自己曾是那么不可一世,后来他学会了重视生命而重获资格,他曾以为那就是谦卑;但是后来他竟不敢细想地认识到,只有神被困关在永恒中,徘徊在无可解的命运里,成为灵魂的空躯;而人类从无限制,自由地走在这片大地上,像长风吹拂,像河流流过。这也许是他从未细想的喜爱、他的敬意,他对于他的队长,对于中庭之人、他的伙伴们满心真诚的尊重。

神固守着命运的法则所以成了维护命运的神,人不信命运所以是人。

他将永远尊重他们,热爱这片土地所孕出的杰出生灵。

所以最后怀着这样的敬意,注视着他们的决定。

史蒂夫的手最后握划过索尔的手掌外侧,于是他说,索尔,做决定吧。



*逆行时间之罚


这曾是结局之一。

当托尼想到了量子旅行,在场没有人不心中一动。

所有人都有失去和无法挽回的事,千千万万次梦里都要追悔的痛苦,而索尔已决定踏出,史蒂夫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默静,此时却对照众人得著然鲜明。

他和索尔回去过无数次,他也不记得看了多少次阿斯加德毁灭,和阿斯加德难民舰的爆炸;每一次,他看了每一次所有人没有得救。

先行的索尔也率先崩溃,尽管他自己在机器的无情准确计数一万三千零七十六次后已经完全破碎,声音都空洞成了无意义的语调,后面的几次他还是断续地、一遍遍说着他再来,好像恳求一般,或者他都已经无法理解他在做什么,但是只有继续,不停地继续,直到声息断绝。

崩溃的索尔没有摧毁这一切,而只毁灭了自己。

史蒂夫看了这一切,他全部看过。
他没有办法出手阻拦,也不能期望他再坚强一些;那是他的决定。

索尔不知道他明白结局,不会问史蒂夫这该有多少结局;一万遍,这却还远远不够,在试探出唯一的那条路前它永远只像是无尽;跳脱了诸神黄昏劫难的神明有永恒的惩罚。

神明在试探永恒禁区的界限,而每一次人类都紧紧跟随。他因被享分雷神的力量而有资格同他一起前往,问涉这最初禁地的秘密,行于时间交织出的永恒谎言。


史蒂夫站在时流的河岸,看这一切在他脚下流过,向着无法到达也不能知晓的虚无远方。然后他看见了时间节点的错误,一个拧起的小结。


原来如此,他舒了一下眉,他居然是这个唯一解的解答。

当时间足够长时,所有伪装得足够像的永恒终于会露出,哪怕是谎言之神也无法遮掩的东西。

他看着洛基,而洛基也在遥遥的虚无对岸看着他,一样跳脱了时间限制而成为永恒的神明,始终藏在人类的命运中。而他成了无限循环中的差错,不再守恒的破点。

他活在与索尔被诅咒永恒交错不得见的时空中,而这一次他只身前往,才终于看见了他。

「奇怪的是,」洛基像是微笑,又像是一种因永恒无绝而恒定的冷淡,「我为什么帮你?」

帮你达成这个唯一解。

「你不是帮我,也不是帮这个宇宙,或许也不是帮索尔;」史蒂夫挑眉,「我只是好奇你居然能忍受恒定不动,无法改变的世界。」

洛基前踏一步,而史蒂夫没有后退。

然后他凝视着史蒂夫,像是要瞧出一些时间的破绽,细节一样的东西,但是没有解答;他曾说过他是过时之人,但是这似乎成了更深的预言,而无法定义。

过去,未来,现在的丝线全部在他身上缠绕,结成没有尽头、而碎裂成脚边涉过的河流。

而他踏着所有人过去的尸体步步走过。

「做一件神明做不到的事,做一个创神之神,」史蒂夫一步步踏来,河流漫过他的脚踝,绕过他骨骼的坚硬,「这是你们无法破解得知的真相,你们生命的答案。」

最初的最初,到底发生了什么,神明存在的刹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创造了神,神自己创造了自己。



*Last order

因果之链在他身上不断缠绕,而他罔顾地行涉,成为这时间最后的破点,逆天而行的人类已经突破了神的领域,甚至破开了命运,走向了无法理解的深。

他最后与索尔来到这里时,是让他做一个决定。

他需要消融在时间深处;当所有秩序之线都拥有了存在,所有生命都有了他的位置,而他成了唯一的不合理;而他要交还于时间。

他本就是一个过时之人

他说他从已经胜利的结局而来,很抱歉对他隐瞒了这个事实;但是,

他们胜利了。

他微笑着,是那夜的解答,那个问题的唯一解。

他们看到了中庭,他们保护过的地球,被茫茫宇宙包裹着;宇宙因真空而寂静,但是人类为此喧闹过。

托尼已经死了,史蒂夫说,凝视着蔚蓝的世界,「人类做出了他们的决定。」雷电也同样环绕在他身侧,他转而朝向索尔,「神也该做了。」

索尔忽然问道,「如果直觉出错了怎么办?」

「那么实际承担这一切的也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史蒂夫说,却仍然平静,「这就是最大的秘密。」

这才是决定的全部意义。


史蒂夫的手与他最后交握,「看着这一切,你是时间,你要看到人类是如何胜利或是如何输的,是如何做出决定而选择这个未来的——」

——我们是如何共同选择的。

那是罗杰斯队长最后一个命令。


**

只有雷电之力能抗衡雷电之力,只有自己才能破解自己,只有时间能解答时间。

所有碎裂的时间成为河流,从他脚下流淌而去。中庭耀起闪亮的光辉,生命灼起的热烫力量。

在风暴之海架起桅杆,与你共同前往下一个时代。

他像最初的闪电重新落回这里,他的兄弟洛基跟在身后。

他们将永远凝视着中庭,而成为真正的神明与永恒。



*不能忘却的河流

「我好像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中庭,」洛基说,

「以前我觉得你是被新世界迷失了决断之目。」

奥丁曾经说过,洛基也曾深表赞同;不过这些都没关系了,不会有再多斥责,而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他们走在这片开春的土地,中庭经历了几次变更,生了又灭,前赴后继;而人类经历了最后一次覆灭后,风再次把他们召唤而归。

他们曾在等待的时间看了花开了又落,洛基开始说,

「我简直无法想象他们的短暂,现在我开始有点怀念阿斯加德了。」

索尔仍然施布下风雨,即使是人不在的土地,仍然可能孕育着更好的生命。

好像没完没了的,他们偶尔会这么想,当人类始初再次显头时,他们兄弟出现,给他们赋予了名字;人类的原初以为他们是被神创造而出,开始了信仰供奉;而他们不发一语,继续巡游。

新生的人类出现后,开始又有了纪年,永恒的神明有了时间;几万年,他们想,原来这个数字就足以再度辉煌灿烂。

中庭的中央裂开大河,从南至北,仿佛没有尽头地奔涌不息;洛基曾以为那是仿照过往阿萨的金伦加鸿沟造的,毕竟阿萨灭亡的岁月里,他们甚至可以寂寞地再在中庭造出一个相似的模型。但是那时索尔给这条河流取了名字,那个凡人的名字*,这次洛基没有讥笑他,像是一种认同。

然后新生的人们开始他们自己的故事,却不明白这条河流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但是这是神的谕示,是历史书写的结果,是原初就存在的永恒秘密。所以他们也这样延续叫了下去,洛基感慨,这真是一个浪漫而长情的故事。

即使其实人们在询问神明时,有时索尔自己也无法解答:Steve,那是什么。当所有消融在时间,无法长久的都会过去,而只有一个金色发光的意志留在他的心中,成为这一个名字。

他说,那是一条不能忘却的,属于你们人类的河流。


                                                            完。                                                                                                                                   
                                                              
*出自Robert FrostNothing Gold Can Stay

*译自Oliver Wendell Holmes"The Soldier's Faith"

*情节来自漫画中索尔在万年后用Steve命名了新生地球上的一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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