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既已

怀明的长剑

Everybody finds love,in the end.

行涉不可知之域

我看见他时,他赤着脚站在水中。

我在想,原来如此,我此世唯一的兄弟,而我也必然如此。我在他的身边躺下,感觉自己轻得就像羽毛,并没有着地,干净得像一滴水重新落回了天空。




我的父亲很严厉,尽管他不说话的时候,风暴依然压沉在我们头顶,整个世界树的枝干承载着九界戳向你的喉咙,让你吞得不上不下。但是洛基和母亲本来就是安静的人,安静不会有再安静,而体现出这种压抑的只有我。
但是我不会说我怕他,如果那是怕的话,九界的所有生灵都应当如此;他是万神之主,有这种骨子里的敬意是对血液源头的回溯,对于时间复制出的生命的本源具象的不可正视;他已接近于秘密:生命与时间;活着,与活着的容器。但是他是我的父亲。

如果我想这个词会让我相比其他的生灵与万神之父的距离更近,或者有更特殊的意义的话,那大概是被定义的缘故;中庭界非常擅长对人际做出清晰的划分,他们是「人的世界」,人本身就是他们最基础的单位,一个又一个,不会再特殊,也不会再普通;而每个人都必须和另一个有明确的定义,这样才能形成界限。我们会说他们是秩序之族,因为他们情感思维上空有像蜂巢一样圈格规整的框架,有的时候看似粘连交融,显得杂乱,但实际上那有内在的顺序,很容易被看穿。
他们当然有混乱的时候,有时是内部的差错,拥挤交叠到条框破裂,距离崩解后,就像瘟疫一样开始蔓延,族群会长时间陷入被传染的迷狂,辛苦建立的区格之壁统统被戳烂,蜂群纠斗成一团;有时神也会介入其间,挑拨出一二的空洞,他们就会像某种生长图景一样再密密麻麻地热烈起来。虽然有序总向无序溶解,但是它们会在这种漂泊沉浮中又组织建构起来;被缠绕的基因,宇宙线的密码,灼热的生命有着边破坏边修复的本能,你总能看到一角的疯狂破坏下,另一角以更热烈的速度再同时重组着:所以这个族群从没有消失过:

它和神度过了同样长的时间。

但是我们会觉得他们好笑的是,他们居然试图划看不见的规则来做自己领域的国王,将所有人限定在明确的活动之域;而他们本身是生命交叠之物,他们和任何一人都不可能割离得那么清楚;彼此的眼睛都看过长远的历史,而血液里流动的甘甜更是共同交织出的回忆。我们常常是借着对方的手来喝酒的,也常常用自己的脚替他人行走。最初之人的一个喷嚏,使现在的人对着某种果子还会畏惧。

但是他们的时间并不允许永恒,他们是一支向着虚无射出的箭,所有人都活在不可知的镞尖上;只要你活着的那一刻,都在这时间历史的最前。他们不可以将原初平行于他们的生命,终其一生也不过是飞跃之箭上的一点,这就是他们无法永恒的缘故:但是这也让他们总产生与这种永恒平行行进的幻觉。

我的父亲,他是归因,而并非责任:原初不对任何诞生负责。他是生命无数分身的起源,知识的尽头,存在的谕者;一棵树分出无数枝干,枝干生出无限的叶,而叶直到掉落前都以为自己是某部分树。

我们都是他的无尽分身,无论时间上位置的远近,都不能代表所谓更亲密或更特殊的意义。当我们继承的是他智识的部分而更非石头河流一样固着存在的秉性时,我们才会更多地思考这个问题。

因为有的时候我们害怕,自己居然不能拥有更区别一点的东西。人类就是这样建构自己的秩序的。

所以我很高兴,我还有一个弟弟。

这是无论在阿萨域还是中庭域,都意味着秩序上和我生命平行的,观照于我的流动存在。有的时候,我想,这是母亲给我的礼物,还是父亲对我的惩罚。

无论如何,他们都代替时间做了这个决定。


我的父母存在的时候就存在了,无论我存在与否,都不影响他们丝毫;对着永恒,人是没有一点自我的感觉;变化,成长,这些都毫无意义。所以弟弟洛基是我识别时间的尺杆,而且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变动奇迹。我只会越来越像永恒,但是我却不知道他要前往何处;他的不可捉摸,仿佛是生长而越去虚无。

他只会啼哭时的难以理解的混沌,时常让我烦心;但是他开始能理解并且反馈一些真理之字时的呀呀,又十分可爱。

他和我不一样,我先学会的是「父亲」与「母亲」,而他先学会的是「哥哥」。

我因此特殊而被他的人生选定,未曾想这就是我们兄弟这一生的命运。


尽管近乎于平行,兄长也有着更优先的意义:洛基的存在给了我这个意义。因为我拥有他不在的时空,我经历他从无至于有。

所以他对我体现一种尊重和敬从,就像我对父母亲做的那样。但是我和他们不亲近,而洛基和我亲近。他的依顺是喜爱的缘故,没有任何人逼迫他那么做。即使面对母亲,我们兄弟也常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我们面对彼此,一起嬉闹玩耍,却常感到自己的生命鲜活流动,像是灼烧的火。

我的母亲很美,面容永远慈穆,带着夜星不变的忧婉:那是为生命悯悲的柔软,那中间有着像快乐同样的东西;所以她从来没有更快乐,也没有更忧愁:那些都是一样的。

她的宫殿大门吱呀呀的响声在我的回忆中无数次回荡,我想洛基也是如此。在我们还不大的时候,我们还会这样偷入母亲的寝宫,但是她不停下手中纺线,只是向我们微笑。
神母是如此平等和仁,同是她的孩子们不会有任何更特殊重要。

所以很多时候,我觉得兄弟为彼此而活;我们有无限的时间玩在一起,从母亲寝宫出来后我们就会纠抱着在地上打起滚来,像是在纠斗;我们的玩耍总像是对抗的斗争,其实我们早该知道,包括人类的游戏如此,本质也都是争斗;只是它们常常看着像最亲密不过罢了:而我们也常常如此认为。

洛基喜欢母亲,小的时候他不能脱离她的怀抱;我可以从母亲手中接过他,而他也不会排斥我,大概是因为我和母亲最像。尽管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时,我就被认为继承了她最多。金色柔顺的长发,海蓝长空的眼瞳,静默时端穆的容颜。但是宫人也会认为我继承了父亲深沉却又不可测的风暴秉性,而这些都将体现在我未来的力量上。


那么洛基像谁呢?他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无论是外貌和性格,都找不到与他们相似的一丝影。生命的分身在这里出现了不可理解;而他对于父亲和母亲喜恶的鲜明,都在一直以来相同而无区别之念的我心中留下了恒久的震动。



洛基有着鲜明的性情,他的感情是混沌而模糊的一团,但是瞬间的指向却如此明确。他喜欢花,草,小动物,也会在它们枯萎死亡时随手丢弃。我见过的他采折它们时眼中的光辉是真实的,在抛弃它们时的厌恶也犹然不假。他似乎对很多事情不能抱有长久的热情,一切都是他刹然而无头绪的一簇心火,无法存有连贯而持续的喜恶。他不讲道理,毫无逻辑,时常让我觉得难以理解;而难以理解滋生不可知的恐慌忧惧,我处在没有把握和困惑不安中,好像他也可以这样某刻对我也无情伤弃。

我那时渴望抓住一些实在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甚明白。

但是无论他无聊也好,还是认真地做着什么时,他看到我时眼中都闪着光,叫我「哥哥」;我想就是这种特别,把我们牵绊而住,成为我的某种深信不疑。

成年之后的洛基也过上了一种很他个人的生活。他流连周转在诸神之中,采撷他们的笑语,有时招来喜爱,有时招来厌恨的毒箭;但他全然不在乎,自由潇洒。他更多的时候活在虚空的语言中,他也用这样的东西来形饰自己。
有时我觉得我并不理解他;他的话语像是弥漫在我们生命之间的雾,惘然而不真实。但是如果连我都不能够理解他,到底还有谁能够?——我们已是这世上最亲密之人,但是仍然有太多不可理解。他看我时并不比他看天空更近,他有时只能看见他自己所意欲的。比如当他和芙蕾雅交好的那段时间,即使在同样的场合,他也无视位次更先的我。

我并不陌生他对于女神们眼中的柔水倾荡,那中间有无限生长的世界;他那种神情很奇异,尽管我几乎明白他成长的每一细节,但是这种神情仍然不属于我。那时我会产生一种虚无的怀疑:其实这个弟弟生来便无法理解、与我相悖,只是我自己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

有时我自中庭归来,行走在阿斯加德的夜,会看到从其他丈夫不在的女神宫殿处过来的洛基;我们这样擦过,就像是风擦过径边的石头,他清俊的面孔有着被月光分别的明暗,仿佛生动却又像是毫无血色的冷漠。
我时常警告他,这样的作风会给他带来灾难,但是他不为所动;因为他不干涉我,也不对我的生活做出评判,我的指责显得毫无道理,只是出于兄长的名义压迫。

但是倘若有一句不在明面上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话语,那就是洛基几乎和阿萨的所有女神都睡过。这并不体现说明我的弟弟洛基生活的放荡,反而是羞辱了阿萨那些看着端庄圣洁的女神。洛基确实有着出众的形容神采,活泼又充满诱惑的性格;却这样忘却他恶劣的秉性,这让我对阿萨之神感到极为厌恶:无论是这样的洛基,还是这样的诸神,都令我难以想象。
洛基在我面前仍然有属于弟弟的遵从与风度从容;我常常在外,于阿萨边际和霜巨人作战,饮风沐血,连一丝比生更其他的念头都不曾有;回来却必然要听说阿萨域内的祸端,找洛基算账。
有的时候我教训他,除了他确实犯了错,还因为我有这个资格:掌控雷电与妙尔尼尔之外,我还是他的兄长。神王神后有资格惩罚任何人,但是除此以外能够惩罚洛基的只有我。
这成了我和他联系的形式,很多年这样相处的方式,以往的手足亲密,贫瘠削薄得只剩下这种权力的鲜明;他对我因然有恨,我也如此;我们仿佛忘记了曾经的骨肉织连,泪水欢笑,忘记了彼此之间的爱。

他非常地陌生,以至于到了陌生的反面,成了一种无法理解的阴冷的厌憎:我们比陌生人更漠然刻薄而恨着彼此,这种彻底与极致,到了难以理解的地步。




我们真正动手是在那一次狩猎。

阿萨的春季,王室必然要巡于疆界之林;我们作为两个成年的王室代表,无论如何都会在这个时刻一同出巡。

无论平时我们怎么见面,或者压根就见不到面,对对方过的什么日子都一无所知,这时都必须见上面。

洛基牵着骏马,漫不经心地游弋着;曾经踏过华纳战火的神驹在他缰下像是游于春光的温顺小兽,在这风中飒踏。他好像对什么都提不上心,但是却又精力充沛,并不倦怠。

我看不惯他那没正形的不恭谨;而途中,他忽然牵缰提引,扭头冲我说道:

「看啊,兄长,铃石南。」

他大笑鲜明,像他指下一样鲜明夺目的新生之花。我没有一丝因此的欣悦。铃石南在这个时候就抽头,说明霜巨人的势力范围至少侵近五十码;但这对洛基有什么关系,他兴致盎然,单纯的开心。

我已经为边境的事弄得长期头痛,洛基全然不懂这些辛苦,只是一味地取乐。他就像回想起昔日作为冒险过来的经历,一路聒噪不停,神清气爽。当我请他闭嘴时,他的那些明朗话语转而成为锐利的攻击。

这是他的挑衅,他是如此咄咄逼人,好像无法忍受尊严的受辱,而我的忍耐到了极限;我下马将他拎了过来,在他还不停放语箭之时把他推摁在地。他的话语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刻薄尖锐,那是不能够忍受的字词,我每一个都不愿意回忆;我真的恨透了:
他怎么能这个样子?他怎么能对他的兄长说出这种话?

那个曾经听话又跟前跟后的弟弟简直像一条丑陋可怖的毒蛇,只会毫无道理地无差别投射恶意;他现在即使被我扼掐在手下挣扎也是如此,他不屈地挣动,眼中仿佛有着要杀了我的闪光。我的理智被这杀气灼然绷断;我松开手,他扑向我,我扑向他,我们发了狠地打在一起,缠斗搏争着;我很久没和他有这么近的接触,手掐着手,骨头挫抵着骨头,肌肤相碰,血肉擦磨。热气像恨意一样灼热蔓延,但是却又贴近到无可介入。
这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在我们还是孩子时亲密无间的游戏打闹;那时的光景重现于如此不同的方式,带着炽烈至于不相容的恨意,几乎让我悲伤得快要落泪;而我攥着对方衣襟的手更死命发抖,越是思及曾经的美好快乐,越是恨到想将他抹杀。

他咬了我一口,在我的手腕上狠狠下齿;我痛到松劲,而他立马扑过来将我按倒,用膝盖重重叩击了我的腹部。这般不留情面的残忍直白令我绝望而无法保留力道;
但是我不想再把事态发延下去——我还不想杀了我的弟弟。

我们就这样站起,怒而对峙;我给了他一拳,洛基跌落身后水坑中;我把狼狈的他拎起,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滴水,衣袍皱揉成毫无形状的一团,以往的优雅随性全部不见;我犹然快意,看着他咯吱吱地咬着牙,浑身因愤怒而颤抖。他这些都是我看着长大的,眉毛,眼睛,如何显出鲜明的形状,那面孔如何盛着喜爱又浮上恐惧与厌恶;最终成形的这一切是他对我的无尽恨意,仅此而已。

我的心脏无声裂出巨大的罅隙,所有的感情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对他说不出话来,任何话语也不再有意义。它们的尽头无法填补我们兄弟间的任一空洞。

我松开他,转身离去。我只觉得自己相当地疲惫,喉咙间都挤不出字,像是堵着絮草。我只希望他能不要火上浇油,不要在我如此沮丧失望之极,再说出什么可怖的字眼,或者背后给我来上一刀。

可他偏偏这么做了。

他简直无药可救,试探我敢不敢杀了他。倘若我想,盛怒之下恐怕他真的能死千千万万次;可是那对我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难道弟弟的尸体就是我想要的?只为了那片刻的安宁,怒火的填灭,和以后永久的沉寂?

我转头看他,尽管我再没动手,但是我想我把同样的恨怒之意表达清楚了。我们兄弟间扬起过于漫长的风,以至于披风卷得彼此看不清对方。我几乎要流泪了,不知是气恨至极还是哀痛失望,总之我并没有想到我们会至于今天这个样子。

在他面前流泪既没用又丢脸,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还是擦了把泪离去,他在后面说着厌恨我是奥丁之子,我有着和奥丁一样的鲁莽粗暴,那是血液里去不掉的野蛮。

就是这样,他不叫我哥哥,连我的名字都不叫,只有这么一句,证明我们之间的联系。

而我永远记住这句话。




回去之后洛基就生了病,因为落了水的缘故;母亲在他的宫殿里照看他,他总是体弱多病、更需要照看的小儿子;而我在自己的寝宫里蒙着被子昏沉地睡了好几天。
我没有生病,却精神疲惫,不想同外界联系。但是我听说了洛基生病之后,我当时的脑子还混混沌沌的,模模糊糊地就自己起身,走去他的寝宫。
这是一种下意识,因为我的弟弟生病了,我要去看他;我的思绪在意识不甚清醒的时候更倾向直觉和可以理解的习惯。

我一路上都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好像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直到踏到宫殿的门阶,我才想起来,没有带洛基喜欢的食物过来。我已经觉得空手站在那很是茫然了,洛基毫无感情、宛若冰霜般的话语才真正刺醒我;他的眼睛沉沉,话语锐利如逐:「你来做什么?」

然后我倏然从恍惚的蒙怔中脱离,周围轻飘飘幻觉般的不真实一下碎裂,将我钉锚定著在此刻。我沉默着,嘴唇却在颤抖,因为话语都显得软弱可笑。但我还是说了:「我来看你。」

因为我还是你的兄长,而你是我的弟弟。

他漠然地看着我,并不像同意也没有再一步斥撵。

他闭眼靠在床边休憩,病中的轻衣仿佛在他清瘦的身体上都不能长久支撑:它们就像一种虚弱的可笑,仅仅是无意义的掩遮。

我脚步发飘地走过来,坐到他床边;我以为病中的弟弟至少展现了一些让步,或者同我的缓和。因为他向我了表露了他脆弱的样子,就像以前任何一次。于是我也就像仁爱的兄长那样,摸他的头,抚过他柔软的发与温热的颈脖。

但是他的眼睛忽然睁开,那中间有着冰一样的锋锐明寒,是冬夜中最明亮的那场雪:

「我恨你。」

我倏然刺痛,滚烫的血涌上耳后,而我一时站起,无法辨清是悲是怒。我的拳攥得死死的,而最后从他肩侧收回离开,我也不知道那是想要揍他,还是克制自己。

凭什么,我在想,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直白而无顾忌地、彻底地恨着我?而我连对他有一丝的恨意都会心痛到呼吸困难。

如此不公让我的身体都在颤抖;我提不上气,决然离开;在路上我撞到了母亲,母亲说我脸色苍白,担忧地问着我的情况,我一句话都没同她讲,只有回自己的寝宫这一个念头。

回去,再也不管他了;他是死是活,寻生求死,都和我无关。

只有我记得那些,只有我记得我们兄弟间曾经的亲密无间,深厚情谊;而他那般残酷无情,已然背弃了所有这些;它只成了我一人的毫无意义,讥讽嘲笑着我。

可是唯有泪水如此地不争气,毫无收敛的意思。我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自己身上,都无法将它止住。



希芙邀请我在雪化了的王宫小径上散步,我们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不会是没完没了的战事。她向来是善解人意的,只想纾解我的郁郁寡欢。

当她讲到自不量力的女巫魔法时,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而在径路不远,我们也看到了宫殿长廊折处走过的洛基。

我的笑让他注意到了我们,但是他也只是瞥了一眼,继续走他的路;但是我看到他露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中间讥讽轻浮的意味,我绝不陌生。

怒火又从全身沿着烧上我的思考;他不仅羞辱我,也羞辱希芙,而他一贯如此、擅长这样。他不避讳放冷箭,也不回避和我的战争;他直白若此,一定要把我们兄弟逼到这一步。而我不回应他是种懦弱,回应他也好像彻底输尽。

他到底想怎么样呢,杀死我,或者我杀死他,难道这就是我们兄弟的最终吗?

勇士的决斗是一种终点,无论输赢,死活,都意味着一种结果;而我兄弟远非如此,绝无尽头。


母亲知道了我们不和,她觉得忧伤,可是也没有更多的话语;这是我们两个的事,她知道;她只带来了我们,而不能决定他们之间是否相亲相爱。

但是我们至少会在母亲面前保持一种沉闷的和睦,哪怕只是安静,用餐的毫无声息,不发一语,绝不交谈。

我以为我们只能这样了,无穷的一生,叶落的尽头,永恒与虚无交错而过。


可是让生命因此连接的原初猝然崩解。


母亲的去世让阿萨有了时间,那一年我以中庭纪年早已过了一千五百岁。

在母亲膝前,我曾握着玩闹的弟弟的手,告诉他应该懂事一些,成熟一些,我像他那么大时早就不会恶作剧了。

他自然不理会我,做个鬼脸以示还击;成熟对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词汇,他一直如此。后来我模模糊糊地想通,并不是成长将我们拔开而无法理解,而是我的弟弟不曾因时间发生过变化。

但是仁慈的母亲现在躺在那,永远不会再对她的儿子们再报以会心的默然微笑。

送别的箭矢划过阿萨夜空,被诺特掌管下的夜映如明昼。我在那片火光中看见了洛基,他隐在夜的边缘,猎动的衣袍却又卷着火。他的神情也是一半消隐于暗,一半被火照得有如仇恨般锋利鲜明。他的眉目是如此深刻,那一瞬我觉得他极其陌生,好像才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尽管灼热同时覆盖着我们,而冰霜铸塑他的全部,使他的身体线条凌厉如刺,将我与这个世界都远远隔开;而我永远也不能够理解他。

我倏然起身,去追他,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他跃上骏马,宛若被放出的长箭,这样脱离阿萨而去;我在他身后追赶他:我简直无法想象,他居然能骑得如此快,仿佛以往种种都是我的错觉,我作战的战驹竟无法企及他留下的风尘一半。

「洛基!」我将他追跟得死死的,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只是比闪电还要先的直觉:我只觉得有什么要脱离而去,而我必须要将它抓住。

我们穿过丛林,践过涧溪,洛基像风一样越过这一切,毫无眷恋。我们已经行于疆界之林,从这幽深交织出的天空脱出,将会来到彩虹之桥。

而这样的离开意味着什么。

那是不能回头的深痛,我们兄弟的最终。

母亲的离去使这些都骤然碎裂,不再必要的联结,我们堕入无法把握的虚无;我们行于无法看清的深暗恐惧中。


我和他同样惧怕。

被雪化堆积冲成的激流截住,他终于勒了马;他跳下来,掷下他的金剑向我走来;而我也向他走去。我们心里仿佛都模糊着却又明确了某种不可避免的结果,而它最终来临。

我想,已经如此了吗,不是他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他;母亲的儿子们,必然要做出这一结果,去决定谁更有资格陪伴她而去。

但是我心中摇曳着这样的困惑:我真的能做到吗?而洛基也如此?我是如此不确定自己,就像不确定他;我又是如此确定他,就像确定自己。

如果我这样回顾这一切,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们走到这一步。这一切都荒谬,无可理喻,毫无逻辑,但是确让我们这样面对彼此。

「让我走,索尔。」他此刻的冷静像是最后的决裂。

「我绝不会允许,洛基。」

我们扔掉了所有武器,甚至连披风都扯着丢下,赤手空拳地打了过去,就像回到了小时候,连一丝掩饰体面都没有。

悲痛和仇恨有着同样的力量,他仿佛在对虚无宣战,与死亡抗争,我甚至不确定他挥向的是我还是他的所有痛苦;而我也如此。我们置于死地般地狠揍着对方,每一疼痛相击的实感都使那漂浮的悲痛更清晰。他在哭,泪水从他脸侧滑过,眼中仇恨的光焰却依然灼热;我的眼泪也落在他的颈间,但也伴随着拳上的血迹淋淋。我们终于都无法忍受起来,所有痛苦都藉此毫无忌惮地释放而出,我们像野兽一样疯狂攻击着对方,却又全然地大哭嘶吼。

我堵捂住他嘴的手被他衔咬住,是越挣扎越死命的同归于尽,热血顺着他的牙破涌而开;我咬牙落汗,与他死死持执,挣动的手指滑进他的口腔,试图掰撬开他的利齿,让他松嘴。他呼吸的热气留在我手中,潮湿的水汽连同着分不清的汗还是泪揉碾在一起,沾上了唾液与鲜血的黏稠。而在此鲜血淋漓的指间,他的声音却已成了一种模糊的哽咽。奇怪的是,我们已经疯得不像彼此,但是我们却寻回了遥远的熟悉;哭声是脆弱,是毫无气力,是母亲会安慰的话语,是兄长会给予的怀抱。我将他拉入怀中,他只是全然地抽哽,锋芒的燃尽。

「索尔…」他说;他的身体像树叶一样抖动。

我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我死死抿着唇,沉重吐气,奇异地沉默着,明明这个时候说得最多应该是我,可是我就是放任无话语在这其中。

他的脸颊连同话语全部隐埋在我的胸膛,在我的心脏深处,眼泪毫无目的地倾涌而出,又热又转而冰冷。我的耳侧生出风过般的簌簌错音,以至于他的那声「哥」沿着我的心脏与骨骼爬到我的耳中时,我就像在听太过久远而至于不真实的唤声。

母亲呵,假如你能看到这一切,是要为我们痛心落泪还是沉默忧伤。

你要如何才能安息。


他的话乱七八糟,破碎而无头绪,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但我却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我阻止了他,不让他说下去。

安静也是一种馈赠,这是我能给予的,没有谁必须要把自己撕扯给对方看。

痛苦不是只有凭借话语才能听见的声音。

他的泪水代表了一切,如同我此刻哀悼的悲切;但是有更麻木的泪水为此掉落,我那时居然就清晰地意识到了,在以为寻回情谊如初的感动之外,我在为我与他真正地哀悼。




母亲的死谕示了神域的裂动,永恒的光辉缺失一块,父亲的健康也仿佛被抽剥而去,一向强健的他开始生病深卧。

所有坚不可摧的东西都在陆续消解,我曾以为的信念,永恒,如铠甲上饰金的荣耀,都在溃然散去,而我无能为力,以至于心生苍凉。

我不得不替代父亲处理更多的政事,而洛基也没有闲着,同样帮忙;我们昼夜不分,焦头烂额;我们几乎把以前缺失的时间全用在了这里,整日相对,但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话。

我,或者我们,似乎都在回避即将而也必然到来的事情,而那些压至眉睫,不得不去面对。


我们同在金宫,甚至没有回自己寝宫的机会,困倦了就随着所在的倚靠闭目,实在需要深眠就在内殿的床上躺着睡会。

我们兄弟有着大把大把、难以想象的独处时间,那甚至沉淀成一种寂寥。我们用他的金剑和我的妙尔尼尔在床铺中间划出界线,而我们睡在两边。大部分时候难以睡着,但是闭目养神也聊胜于无。

有的时候我们聊天,或许不算聊天,只是我自己把话语放向这片夜空;而夜是没有界限的,会飘到他那去。他有时回应有时无声,那都没有关系。我的兄弟现在是我坚实的存在,确保了某种安心:仅仅是他的存在就让我安心宁静,哪怕是他均匀又轻抑的呼吸声。
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而他曾经是我焦虑与不安的所有来源。

有的时候他醒着我睡着,有的时候他睡着我醒着,我们有任何机会杀掉对方,但是更多总是我们一同醒着。
我们形成这样的默契,仿佛把这种时间当成回避不得不面对的繁重现实的最后住处,越来越多的醒了却不起身,哪怕仅仅是静静躺着都好。因为他一旦「醒来」,就会抽去他的金剑起身,投入到新的公事中去;而我也如此。在夜里都知道彼此醒着的时候,我们就像互相欺骗,只看着自己上方的暗夜。我看不见他,也看不清自己,所以我的话语仿佛不用在意任何人。

我说起小时候的事,如果他应声,那就是一起交谈。他跷着腿,仍然是那副闲适从容的姿态。月光好的时候,我能看见他那张平和而俊朗的面孔。
他有着奇异的柔和,仿佛一直都如此低顺而没有一丝尖锐的棱角;而他也看着我。我那时想,我该亲亲他,就像以前一样自然;任何一个兄长都会那么做。
但我也只是那样凝视着他,像梦一样沉默着,直看到这夜的最深处。

我们说着说着会玩起小游戏,比如投骰,手指的角力,一些无聊的小乐趣。手在边界划来划去,而最终被他扣住。

我忽然心脏一顿,而手腕处的沉力没有丝毫松动,像是一种不可质疑。

我没有再动作,而他的手指仿佛已经要在我的腕上留上印痕。我内心竟期望那温热手指的松动,哪怕只是沿着臂侧缓缓滑上,都可以让我决定下一刻应该做什么。

他给了我这个难题;太了解我,也太了解他自己。

但是只要我沉默,他无可奈何。

夜还太长,我们都没想好应该如何度过。


我们兄弟有时是握着对方的手睡着的,那保证我们在夜梦中也是活着、某种意义上不从这个世上消溶而存在的,能够平稳渡到明日。

我们艰难地、足够艰难地度过这每一天,看不到尽头的每一日;无尽的永恒是我们深刻的诅咒。我开始相信洛基说的黄昏,甚至期待那样的终结,而我与我的兄弟必将一起走到这时间的末路。

洛基将是开启它的钥匙,而我会是铸造它的帮凶。




神父奥丁的死终于揭示了所有结果;我们两兄弟同踏在这正殿中等候授命,而被告知了真相。

洛基不是我的亲生弟弟,他和我的骨与血,没有一丝牵连叠合。

这就是一切答案,这就是所有解释。

为何如此,那我们所认为的,坚不可摧、血脉相依的联系在哪?

继承的王冠落在我的头上,权杖移交,而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名正言顺,而洛基也不再和阿斯加德有任何意义上的联系;如果他主动,那将是他获得早就想的自由;如果阿萨行使王室的权利,他将被无情驱逐。

他摘下头盔,扔在地上,但是转身离去的身影却很轻,很柔和安静,和以往的决然离开都不一样。我追过去,从这长长的殿内穿过,王冠未来得及稳正便锵然叩地,在大殿上发出重响,而我已无法回顾。

永恒之枪截在彼此面前,而他仿若微笑;风将他的面容抚得柔和,话语中有着难以置信的轻软:

「奥丁之子;如果你真的爱阿萨,就应该让我走。」

他望向那没有穷尽而澄澈的天空,神情泛着纯真的干净。

「你该学会爱你自己。」


「混账,」我忽然说,咬牙切齿地:「你叫我什么,你给我重新说。」

「怎么,难道要说我的王吗?」他耸肩,「这也太苛刻了。」

我右手握着永恒之枪抬抵到我们面前,「重 新 说。」枪身的闪光映出此刻我灼明的眼神。

我们之间久久滞凝,像很多次那样,无数无数次;

他将它持握住,抬起头来,眼中是和我一样无可夺去的决明光辉:

「兄长。」




当我们再次回到金宫时,巡过这一切,全显得无比空旷而寒冷。我从来没觉得金宫居然大到让我害怕;父母亲都不在的宫殿像是越来越没有边际,而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

我轰然坐下,在这冰冷的地上就这样将自己松开;洛基扶着我的肩也坐下,和我靠在一起。我们并肩同行过,对峙过,脊背相依过,最后只有深深的叹息与疲惫。

洛基说过阿萨是个摇摇欲摧的烂摊子,但他最后还是在这里,和我好像无力却又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我想起小时候在弗拉朗川岸边的草地上,洛基用那些花草编成环,给我加冕,也让我给他加冕。他施了会闪光的魔法,即使入了夜它们还一样灼亮。

反反复复地,就一定会争夺;「王位只有一个」,他说。我就又编折了一个,戴在他头上。

「那就再做一个;我授予你。」

然后他笑起来,唱起歌;他的歌声很美妙,那一定是被母亲祝福过的嗓音,逐渐与这夜色飘融在一起,我就在这种歌声中睡着。

我躺了下去,手缠着他的发尾,看着他:

「洛基,我想听你哼一哼歌。」

不管他回不回应,我都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仍然在金宫内殿的床上醒来,而洛基已经像看了很久的公文了。

「你可以歇歇看看你喜欢的书。」

「这对处理现在的形势毫无帮助。」

我把自己拖起来,我依旧感觉身体又酸又累,而头也痛得晕沉。

「华纳那边有给出回音吗?我听说古尔薇格只和你说了协商的条件;」


他转了下笔,「我始终没有听你谈及。」

「你要听吗,」我说,仍然想把自己拔起来,看向他:

「联姻或者交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外袍,起身落地,「有时我也觉得这是一回事。」

披上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肩胛和手臂处的咬痕,「洛基;」我绑着腿的束带:「不要告诉我你还在我睡着的时候咬我;」

「我以为几百年前你就不会这么做了。」

他笑起来,「我以为你应当会时刻做好准备。」

他的笑并不那么纯然,有了几丝熟悉的阴冷与虚飘。

他走过来,没有感情的声音也跟着他的脚步过来,「你做了什么决定。」

他仍在等我确认,我很奇怪他问这个问题;但是我从骨头深处都泛着疲惫,话都不想说得那么齐全:「你永远不会是我的筹码。」

他的金剑直直刺掷而来,穿过我的发间凛凛扎在床头中间,吊悬如一道亮光,好像只要我那么一偏头,喉咙就会被它生生割断。洛基还是站在那里,笑容很好:

「如果你都做了决定,也大可不必问我的意见。」

「这没什么好谈的;」我的声音也很冷漠,「你本来就无权决定这件事。」

他扑过来,像暴怒的兽,拎着我的袍领吼道:「阿萨已经没有救了!你这样又算得了什么?你以为就算把你的全部搭上、一生都空耗在里面就能改变它灭亡、推迟哪怕一天吗?」

我反手将他扣摁在床铺上,他重重摔落,脊背弄出了清楚的撞声。「不要指责我,」我也暴怒了起来,「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
我自高而下俯视他,「哪怕这就是终局,我也同它到最后一刻。」

我凝盯着他,「而你也必然同我看到这一刻。」

他重重喘息着,无法有话语。

「兄弟,起来吧,我们就是这么无可奈何。」我伸出手,想将他扶起,而他躺靠在床头只是簌簌流泪。即使如此,他仍然咬着牙,齿把唇封得死死的,满是怒恨的鲜明光火;而这种神情我也不陌生了。

我们在林中打过,在草地上打过,在宫殿门口打过,甚至在殿内都打过,应该不会连在这小小的床铺间都要打架。

「我恨你,」他说,虽然还仰头喘着气,却已然是毫无感情的、纯然空白的麻木。

是么,我想,我觉得彼此彼此。

金宫外的格拉希尔树的叶落尽,早已不再向人倾诉。


洛基曾和我说过这个梦境,其实那不是梦,阿萨神的梦都是预言,是世界树散落我们脑中的真字之言。

阿萨已无可避免地走向崩溃,世界树萎尽摧折,一场蔓延世界的大火会将这一切燃尽。

那是如血的黄昏,我们的终点。

我那时只问了他这个问题:

「那时你在我身边吗?」

他顿了下,仍然跷着腿,说是;「那就好,」我说,闭目休神,「也没有什么。」


我也梦过,只是和他略为不同。一片近乎虚无的空白中,我一个人长长地走着,就像走在一片泛白的水域中,透明到只能看见自己。我走过这世界的天,走过这世界的地,从白走到黑,从黑又走到白,不再有色彩的世界,黑白变得毫无区分力度。

我行涉这世界的烈火,暗得有如永夜,而所有痛楚都不值一提。

它们跟我说这是死亡,是赫尔之府,是没有尽头的灵魂漂泊。

我说:洛基在哪?

于是我涉过天,又涉过地,涉过烈火又涉过永夜,它们只要不能回答,什么都不能阻拦我走下去。

无论它们用什么话语欺骗我,那都没有用,这世间最厉害的欺骗者都无法将我骗过。


「我再说一遍,我的弟弟洛基在哪?」

我沉重的斧锤在这地面长长拖过,缓慢又牵连,仿佛割开了水,而所有色彩,声音,痛苦,恐惧都被割裂而来。




即使是这样,夜里我们还是会躺回这张床上,谁也没提回去的事。

我看着仍然扎在我们中间的剑,我觉得它直得可以再挂上一件袍子。

睡到半路我被洛基晃醒了;他皱眉:

「你做了什么噩梦?」

外面雷电交加,仿佛要撕裂映彻天空,滂沱的雨纷纷而下。

他那有些幽深的眸子,在这夜中反而有种奇异的亮度。

「没事,」我说,将雷电收起;但是光电仍然在我身侧不停环绕,所以我不碰他,「继续睡吧。」

我却被他紧紧抓住,他握着剑身将自己扶起,越过这一界限将我的手腕死死掐握住。

他不再等我回答。雷电顺着我们连结的手游上他的身体,在他的肩头裂出灼艳耀目的雷纹;而他仍一手持着剑身,起身咬上我的肩。这种痛苦仿佛在我们之间流淌同享着,而他攥着间隔彼此之剑的手心断续而渐渐不停滴下鲜血,将整个床铺弄出一片奇诡的赤红。

我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我,只有感觉在这中间流动着。

那是痛,还是别的什么,那是感觉很深的一种强烈刺激;那是洛基。只有洛基能给我除了麻木以外的感受,只有他还能伤害到我,而我能用这种感觉永远找到他。

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我们却这样联结相连,无法割离。我真觉得他这样简直像吻着我,但是那比吻更炽烈,更深刻,几乎能把彼此的生命都融解在一起。他把我从生带向死,从死带向生。

不能忘却,他说;

不能忘却,我说。


那是不能忘却的话语。


中庭的花落了,洛基折过它们时的神情很怪,那是一种明亮而又似欣赏般的轻快。
「哥哥,你知道吗,就像这两枝,我们不会走同一条路。」

「那又怎么样,」我说,「你大可以走自己的路,」骤起的风将所有的花都摇落,洛基的衣袍也簌簌而动;「而我们总要在尽处相见。」

「是吗,」他也很轻地笑了;他捏着指间的花朵,「你总说我应该成熟,」

「可是,兄长,成熟我就死了。」花在他指间碾碎,而他笑容明亮。




萨诺斯在我面前把他带走时,我看到了他微笑底下最残酷的话语:

活着,兄长,像永恒一样存在,这就是我对你的诅咒。

他的仇恨,他以所有性命铸就的最浓烈的报复,全在此刻淋漓尽致;而他只等这一刻。

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我看到他酣然笑意,快意决然。


萨诺斯将付出全部代价。

杀了他,我也没有停下行走;我不断走着,走在这片由黏稠血液流淌交织之域,无法分辨谁的血在我的指间滴下,那一瞬我无法辨别颜色,我的斧在这世界划出唯一的声响,最后成为沉没的无声。

他欺骗了我。

这种愤怒使我不停地走着,死亡也无法抓住我的脚。

他欺骗了我。

只有这个念头在我内心疯狂盘旋,而我不惜一切也要找到他。

如果热爱没有见过他,那么仇恨见过他,如果生命没有见过他,那么死亡见过他,如果极乐没有见过他,那么痛苦见过他,如果真实没有见过他,那么虚无见过他;
如果永恒没有见过他,那么时间见过他。

诺伦三姐妹用三根无尽的丝线警告截拦我,而在我眼中它们都毁坏而断头裂尾;我将它们全部缠拧成一起,然后一斧斩落,从中走过。

我在这片全部燃尽的大地上行走着,所有回忆都片片灼起烧尽,过往的所有,悲声与笑语,争斗与拥抱,爱与恨,全部在我脚下烧灼殆尽,只有这片空白而不再有任何声色的无法理解之地。我的内心也没有任何波动与感受,连再深一点的概念都不再有,但是我仍然在行走,不断在我这条生命时线上跋涉;没有不可理解之域,它不会比我的弟弟更不可理解。

悲泣与乐之歌响起,真实与谎言,痛苦的挣扎与美妙的吟声全部扭在一起,我漠然踏过,于是我不再听见任何话语。

一切都成了线般的单一直白,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快乐,不再有永恒也不再有虚无。

于是终于光亮拥有了尽头,我仿佛被刻上了字句;

你为何来此,你为何而行。

洛基,我说,我只有这一念头,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所有感情,包括我自己。

像是谁的叹息,时间的低语,所有的空白都好像有了意义,莫名地在我眼中映出鲜明:

“你已忘了永远,却没有忘记他。”



所有色彩都被还出,所有声音都被放出,我看见洛基微笑着站在那里,他纯然干净,与我赤诚相对。

他是这世界的黑,也是这世界的白;是这世界的青,也是这世界的赤。

是这世界的谎言,也是这世界的真实,是这世界的悲鸣,也是这世界的爱语。



原来如此,我想,我在他身边躺下,这是我此世唯一的兄弟,而他也必然如此;所有的爱恨都赋予了我们最终的平静。我感觉自己轻得就像羽毛,并没有着地;干净得像一滴水,重新落回了天空。



评论(10)

热度(54)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